德生垂首跟在兰馨后面，温顺的样子像个乖乖的孩子。四婆婆的房门口挂着细丝竹帘，德生抢先一步上前，为兰馨撩起帘子。屋子里很阴凉，四婆婆躺在洁净的床上，下巴以下的身子都隐在一床花色艳丽的毛巾被下--不过是隔了两天，她变得那么薄，令德生惊诧。德生坐到四婆婆床边的竹椅上，把四婆婆的一只手从毛巾被里拿出来握到掌心里……四婆婆手背上满是老年斑，皮肤白皱，搁在德生厚大的掌心里，是那么凉……没有生命的凉。德生就想起小时候被四婆婆牵着去常德城里看医生，四婆婆仿佛怕弄丢了他，用力攥着他的一只手。掌心里满是汗，可他怎么也挣不开……先是那些力气，后来是那些热气，四婆婆就这样一点点死去。
德生每天干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见惯了生死，可面对四婆婆，依然感到伤心。那一天紧咬着一天的日子又未尝不是一把刀子呢？人终究只是跟猪牛一样，也是要把自己身子里的那一点热血倾尽，才能撒手而去的啊。穗生眼里不由得有了泪，他扭过头去看窗外，透过洗刷得千干净净的窗纱，德生看到了院子里枣树下斑驳的光影和墙外弯弯的翠竹梢。蝉躲在某些神秘的树叶后，发出歇斯底里的忽远忽近的叫声。窗前还是那张松木桌子，朱漆剥落了，露出木头晕淡的纹理。桌上立着一个小小的镜框，镜框里的四婆婆红颜白发，她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咏立与德生立在两边，两人脖子上都系着红领巾，脸上有同样的纯真的笑。
德生想起小时候四婆婆常常对他们说的那句话：“不要恨别人，要自己发狠。”四婆婆这辈子，可不是发着狠活过来的一辈子？
兰馨端过来一壶茶。壶有着青绿色朴拙的壶身，是有些年头的铜官窑五文壶。沅水边中医院的老大夫把壶交给德生时，德生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年他十一岁，放了暑假，四婆婆带他去常德城里看中医，以往坐在桌子后瘦削而慈爱的张姓中年男子不见了，换成了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老人对四婆婆说，是心脏上的病，倒没受什么罪。
老人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那把茶壶交给德生。老人说：“留个念想……”
四婆婆牵了抱着茶壶的德生急急地往外走，隔着一条马路就是沅水河，四婆婆疾步走到河边的一张长椅旁，一屁股坐下去哀哀地哭了起来。
德生感到讶异，百无聊赖地站在四婆婆身边看河水汤汤。
后来，德生听到了一声汽笛的长鸣，远远驶过来一艘运煤的驳船，庞大的船破开开阔的水面，推涌起墙一样的波浪直拍到岸上来。德生像听到了一个命令一样，把茶壶往四婆婆怀里一塞，兴奋地跟着船跑了起来。
德生和桂子结婚的时候，不想把这把壶带到污血横流的肉铺去，就把它交给了兰馨。后来兰馨一直用它给咏立泡太青山的清明茶。芽尖儿细细、生有一层绒毛的清明茶泡到了壶里，咏立会屈超一根手指，“嘣”一下弹在茶壶上，对来人说尝尝，十块钱一两。仿佛他喝的是十块钱，而不是壶里的那一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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