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西·米勒
1
在瑞士小镇沃韦,有一家特别舒适的旅馆。实际上,那里有许多旅馆,因为接待游客是当地最兴隆的行当。许多旅行者一定会记得,小镇坐落在一片蓝得出奇的湖畔。此湖风光绮丽,是每位游客的必游之地。岸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长串这样的旅馆,从最新样式的“大饭店”到小巧玲珑、古色古香的瑞士膳宿公寓,真可谓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大饭店”都有一道白色的正门、无数个阳台和十来面在屋顶上迎风招展的彩旗。至于膳宿公寓嘛,它的名字往往用德文模样的字体刻在一堵粉色或黄色的墙上,而且花园一角还会不尴不尬地安上一座凉亭。在沃韦镇众多的旅馆中,有一家遐迩闻名,甚至堪称典范式的,它以其豪华和老成的气派使得众多邻近的暴发户相形见绌、黯然失色。每逢六月,这一地区美国游客比比皆是,无以计数。的确可以说,这一时节的沃韦镇同美国的温泉胜地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一些情景和声响会唤起纽波特和萨拉托加的一道幻象,一个回音。“时髦漂亮的”年轻女孩忽此忽彼,飞来飞去;平纹细布织成的荷叶边发出阵阵“沙沙”的响声;节奏急促的舞曲充斥着早间时光;各式各样尖利的叫声时时撞击着人们的耳鼓。当你身处无与伦比的三冠大饭店,感受到这些印象之后,你会以为来到了海洋大酒店或国会大厦。但有必要补充说明的是,在三冠大饭店,还有一些其他特色同以上联想截然不符:穿戴整洁,看上去极像公使馆秘书的德国侍从;坐在花园中的俄罗斯公主;由家庭教师牵着手四处溜达的波兰孩子;阳光灿烂的南峭峰的景致以及风景如画的希永古堡的城楼。
两三年前,一个美国小伙子坐在三冠大饭店的花园里,打量着身旁一些我所提及的优雅景象,一副相当悠闲自在、无所事事的样子。我无从知道,当时他想得更多的究竟是相似之处呢,还是不同之处。那是个美妙的夏日早晨,美国小伙子无论以什么方式看待事物,都会觉得它们相当迷人的。他在日内瓦已经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天前刚乘汽船来到沃韦,探望他那住在饭店中的姑母。但他姑母正闹头疼——他姑母总是闹头疼——现在正将自己独自关在房间里,嗅着樟脑油。这样一来,他就有空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逛逛了。小伙子二十七岁光景。朋友们谈起他时,通常会说他正在日内瓦“学习”;仇人们谈起他时,会说——但话说回来,他实际上没有仇人,他是个极为友好的伙伴,人人都喜欢他。我想说的只是,某些人谈起他时,断言他在日内瓦度过这么长时间的原因是,他十分倾心于住在那儿的一个女人,一个比他年长的外国女人。很少几个美国人——事实上我想没有一个美国人-一曾见过这个女人,但却有不少有关她的流言蜚语。其实温特博恩对加尔文派这个小小的中心城市素来怀有依恋之情:孩提时代,他就被送到那里上学;之后他又在那里上了大学。这些境遇使他得以同许许多多的青年结下了友谊,其中不少友谊他一直保持着。友谊成为他巨大的快乐源泉。
他敲了敲姑母的房门,得知她老人家身体欠安,于是就到小镇周围溜达了一会儿,然后回到饭店吃早餐。现在他已用完早餐,正喝着一小杯咖啡哩。咖啡壶放在花园的一张小桌上,由一名看上去很像外交使节的侍从负责给客人倒咖啡。最后,他喝完咖啡,点上了一根烟。少顷,一个小男孩从花园小径上走来。这是个八九岁模样的小淘气,就年龄而言,长得矮小了一点;他面色苍白,形容削瘦,脸上流露出一副大人的神情。小家伙穿着灯笼裤和红色长统袜,露出了可怜细长的小腿,脖子上系着一条鲜红的领巾,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铁头登山杖并用杖尖刺着他走近的每一样东西——花坛啦,花园长椅啦,女士们的拖裙啦。当他走到温特博恩跟前时,停住了脚步,用一双明亮的富有穿透力的小眼盯着他。
“能给我一块糖吗?”他用尖利、刺耳的嗓音问道,他的声音稚嫩,但不知怎的,并不年轻。
温特博恩瞥了一眼身旁摆放咖啡具的小桌子,看到上面还剩下几小块糖。“行,你拿一块吧,”他回答,“但我并不认为吃糖对小孩有什么好处。”
小男孩上前_步,仔仔细细挑选了三块令自己垂涎三尺的方糖,把两块塞进了灯笼裤的裤兜里,拿着另一块迅速跳开,然后将长矛式的登山杖往温特博恩坐着的长椅上一插,使劲用牙齿咬起糖块来,直咬得劈啪作响。
“嗯,真该死,太硬了!”他嚷了起来,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发出“硬”这个音来。
温特博恩立刻注意到,他可以荣幸地称小家伙为自己的同胞了。“小心别硌坏了牙齿。”他用长辈的口吻提醒孩子。
“我没什么牙齿可硌的了,它们全都掉光了。只剩下了七颗。妈妈昨晚数了一遍,刚刚数完,又掉了一颗。她说,要是再掉的话,就打我耳光了。我也没办法。全怪这个老不死的欧洲。是这儿的气候害得我掉牙的。在美国时,我没有掉牙。全怪这些饭店。”
温特博恩觉得小孩十分有趣。“如果你一连吃下三块糖的话,那你妈妈肯定要打你耳光了。”他说。
“那她就得给我一些糖果吃,”年轻的对话伙伴说,“我在这儿还没有吃过糖果哩,没吃过一块美国糖果。美国糖果是最最好吃的糖果。”
“那么,美国男孩是最最好的男孩吗?”温特博恩问。
“不知道。我就是个美国男孩。”孩子答。
“我看你倒是最最好的男孩子之一!”温特博恩笑着说。
“你是美国男人吗?”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孩纠缠不休。接着,当他听到温特博恩肯定的答复后,大声宣告:“美国男人是最最好的男人!”
温特博恩对孩子的恭维表示感谢。此时小孩两腿跨在登山杖上面,一面啃着第二块糖,一面环顾着四周。温特博恩不知自己小时候是否也是这副样子,因为他在这样的年纪时已被带到欧洲了。
“我姐姐来了!”小孩突然叫道,“她是个美国女孩。”
温特博恩朝小径望去,只见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正款款走来。“美国女孩是最最好的女孩!”他兴高采烈地对自己的小伙伴说。
“我姐姐可不是最最好的!”男孩宣称,“她动不动就对我发火。”
“我估计这得怪你,而不能怪她。”温特博恩说。说话问,年轻小姐已经走近。她身着洁白的平纹细布裙,裙上饰有许多皱褶和荷叶边,还有不少淡色缎带结。她没戴帽子,但手中握着一把饰有绣花宽边的大阳伞。她十分漂亮,引人注目,令人生羡。“她长得真漂亮!”温特博恩心想,不由得从座位上直起身来,仿佛打算站起来似的。
年轻小姐在他所坐的椅子前站定。椅子离花园栏杆不远,正好对着湖。男孩这会儿工夫,已将登山杖变换成了撑竿,正借助撑竿在沙坑上来回跳跃,不时地还踢上几脚。
“兰道夫,”年轻小姐冲小孩问道,“你在干吗?”
“我正在登阿尔卑斯山哩,”兰道夫回答,“就是这样登的!”说完,他又蹦了一下,将不少细沙溅到了温特博恩脸上。
“这是人们下山的姿势。”温特博恩说。
“他是个美国男人!”兰道夫扯着刺耳的嫩嗓子叫道。
……
展开
——格雷厄姆?格林
“我试图像亨利?詹姆斯那样保持冷静……他是一个伟大的作家。”
——海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