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英克寨被大雾笼罩,浓重的雾气夹带着湿寒在树木与寨子之间穿行,使一切变得飘忽不定。在雾气中待的时间久了,便感觉有几分恶心和呼吸不畅。临近中午,浓雾依然不肯散去,男人们都聚集到岩山家里,商量着是否按原计划开工。今天,是岩山起新房的日子。
冬日的佤山,云海蒸腾极为平常,层层白雾从山谷升起,弥漫在山野之间,回闪在蜿蜒山路上,形成极美的风景。可英克寨位于佤山之巅的高海拔之地,即便偶尔起雾,也很快散去。今天这雾起得不祥,来得鬼祟,新房要不要按原计划起建呢?男人们的目光开始躲闪,语气也变得含糊。
外人如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出现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在岩山的坚持下,新屋中午时开工了。我怀疑只有半天是否够用。按佤族传统,谁家起新房全村都会帮忙,并且必须在一天内完成,否则不吉利。新房的地址选在寨子中心的空地,除了让小路消失,让寨子更加拥挤,倒也不会带来其他改变。山地起伏不定,巴掌大的平地都少见,需要人工挖高垫底,整出一块大概的平地,才能再在上面起栏杆式吊脚房。土质比想象中要疏松,几铲下去就露出了页岩层。岩层翻书般一片片翻起,又移到低矮处,垫起一道页岩地基来。我看了一会儿,决定先四处逛一逛。英克寨是云南阿佤山区腹地的一个村庄,它东挨西盟的翁嘎科乡,西边紧临缅甸,是个只有12户人家的边境寨。岩山的老屋位于寨子最高处,屋后紧挨着一丛密林。老屋面积大,而且看上去新而体面,更占据了寨子的最佳视野,我不明白岩山为何急于离开这里,而选择新建一座狭小的新居?我正在奇怪,不想岩罗在后面叫住我:“林子里不要去!”58岁的岩罗是岩山的弟弟,也是佤寨中会说一点汉话--云南方言的佤族人。四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英克就住在他家,这次再回来,岩罗俨然以我的保护人自居,带着我四处转悠,到处告诉人是拴绳拴住了我,这不又回来了。而且老人们也都记得我,这使我更加无拘束地四下乱走起来。
“为什么这林子不能进?”
“哪里都去得,就这里去不得,”岩罗迟疑了片刻才说,“进去了会死人,会发疯,有鬼,这是鬼林啊……”
“寨子里没有人敢去的。以前两个人进去过,一个砍了树,出来就疯了、死掉了,还有一个发了疯。没有木鼓了,鬼什么都不怕。”
佤族相信在自然界里,鬼神的“灵魂”无处不在,相信木鼓是通天的神器。无论是祭祀或氏族械斗都要敲击木鼓,但木鼓必须经过人头祭祀才能具有神力。每年春播秋收时节,也要去猎获人头,以求丰收或报答谷神。猎得的人头被装进竹子编织的箩筐里,放在木鼓房祭木鼓。两三年后又要猎新头,旧人头就要送到鬼林,林子中钉有一排供放人头的木桩。解放后猎头被渐渐废除,木鼓与木鼓房也逐渐消失,但万物有灵的信仰和鬼林禁忌依然存在。
可以这么说,鬼林就是移供人头、祭神的地方,一切神鬼、精灵可以和人在此相遇,并非岩罗所言那么简单。我有些兴奋了:
“这什么时候的事情,疯子还在吗?”
“晓不得了,都死掉了。”
“木鼓房没了,它以前建在哪里?上次你们说猎人头,猎的人头还在吗?是放在鬼林里吗?”
岩罗立刻警觉地望着我,不安地回头瞅了瞅下面干活的人,一口否认曾经说过猎头的事情,又说记不得木鼓房在哪里。显然我的提问既出乎他的意料,又令他疑虑不安。再三告诫我千万不能进鬼林之后,他匆匆跑到下面的人群里,去造新屋了。
鬼林就在咫尺之遥与我对视。荆棘、箭竹、芭蕉和枯藤在老林外围纠结缠绕,时有小猪从林中钻出,老林里雀声啾啾,却找不到进林的入口,当真显得神秘而不可测。人头还在林子里面吗?“千万不能进去,会把鬼带回来的,有祸事的……”岩罗的声音在身后远远响着。
浓雾依旧不肯完全散去,或许是心理作用,从老林里喷涌而出的白雾更显肃杀之气,阴森森地使我脊背有些发凉。这种凉如此熟悉,立刻将我带回四年前初入佤山时,所经历的震撼、惊吓和疑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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