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一年五次,正月初三(拜年),清明(扫墓),七月十五(施食),十月初一(送寒衣),忌日(忆别),我老伴要祭她的先母。早饭之后。擦净遗像前的柜面,摆四碗供品,行三鞠躬礼。她幼年丧父,为什么祭母而不祭父,为什么不劝我也照此规程行事,我没问过。在这样的名义大实际小的事情上,我们是既各行其是又互相尊重。各行其是,我可以不祭;互相尊重,行三鞠躬礼的时候,我就不好旁观或旁而不观。正面说,我也要立在遗像之前,行礼如仪。这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先说其影响之小者,是鞠躬前先要静听老伴的一番祷辞,总是这些:今天是什么什么日子,我和某某来给您上供,准备的有点心、水果、糖,……您慢慢吃吧!最后是言而兼行,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都完了,下解散令,“你愿意写就写去吧。”影响还有大的。邻居有一位刘奶奶,好说玩笑话,每次行祭礼,如果她看见,就要说:“心到神知,上供人吃。”言外之意,不过就是那么回事,活人眼目,可有可无。老伴口不反驳,心里不愿意,说这是把大事看轻了。这就使我更加不好办,因为我是连“心到神知”也不信。不信而静听祷辞,行礼如仪,说轻了是演戏,说重了是自欺欺人,总之是很难堪。难堪而不得不做,所以有时,尤其行礼如仪的时候,我就常常想,如果我也真信,那会多好。
这使我想到一些说玄远就玄远说切身就切身的难以命名的问题。题目“难得糊涂”四字,是从七品芝麻官郑板桥那里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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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