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飞跃千山万水,看到的城市有内涵有气质,但也不是处处如此。的确,它的街道更古老,我们这边则不管前因后果地先拆了再说。它更开放,到处是外国人,各种文化可以自由混合。除了教堂和图书馆,它的中心市区就没什么高大建筑。可以说它精致谦逊,也可以说陈旧狭小。可以理解,为何在翻译作品的前言后记里,堆满对布拉格的溢美之词。但是对远方的热爱直至钟爱也罢,对身边现实的不满批判也罢,如果敢于承认所谓知识分子那藏在内心不敢明言的一小点优越感,怎么能仅仅称赞?要是自己还没看清,怎能语调坚决地一味赞扬?要是已经看清,又如何能违背自己亲眼所见,在远方树起一个只有光明没有黑暗的幻影?<br> 布拉格的精神在哪里?<br> 一开始我假设在写作者那里。写作者必是感受灵敏或思维深刻之人。可捷克语翻译作品,近现代的有,当代的就少之又少了。正在写作的那些人,正在被创作出来的书,我看不到。是历史和政治的双重原因吗?还是当代缺少写作者?<br> 有人告诉我:此时最好冲进书店里自己去看。魅力十足但也复杂万分的捷克语成了阻碍。于是去问捷克人:50岁上下的捷克语女老师推荐恰佩克和杨一维伊赫,30岁上下的男同事推荐奥塔-巴维尔,20岁出头的女同学推荐聂鲁达和赫拉巴尔。可惜不管作品是否被译成中文,竟然没有一位作家主创年代在90年代或者更后,也没有一位女性。<br> 2009年布拉格国际作家节,网页上挂出三位曾经在大陆度过不少年的华人:高行健、马建、杨炼。第一位后来称病没有出现,听说他仅仅是因为拿了诺贝尔奖。后两位此前压根就没听说。在网上查了查资料,原来两位都是异见者。时间关系,仅仅听到了马建的朗读作品。杨炼只有几面之缘,说一口流利但发音实在不敢恭维的英文,脸上在笑,嗓音里也在笑。马说中文,常常锁着眉头,极少露出笑容,仿佛总是在重压下忧虑着什么。组织者给他安排了翻译,宽阔的舞台上他和年纪轻轻的女主持人相对而坐,后者主持着谈话,并把一切都实时翻译。话题仍然是二十年前的事,在国内这话题被隔置到一边,都快发霉了。<br> 中场休息的时候,碰见另一位说流利中文的年轻人,他到上海读过几年书,现在也做些中文作品的翻译工作。我问他为什么关注的是这些人、这样的话题,在中国老百姓当中流行的完全是另外一些书。他似乎很不以为然,问我说:流行的就是好的吗?<br> 他说的有道理。我自己也不喜欢跟着流行的屁股转,新翻译过来的新小说,诸如《布拉格地铁的六封情书》,思想深度不够。但是你要了解一个国家,是要了解小众的“精英分子”,还是去看水平不那么高的大众?翻译和阅读趋向于选择“精英”,但这一小部分人能够代表一个城市的精神么?要是“精英”们盯着的事情,大部分人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甚至不知道,那这事情该在多大程度上受到关注?这些事情里反映出来的东西,还能够被称为某个遥远地方的精神吗?<br> 在作家节官网上写着:马“在香港写了《拉面者》”,“给他赢得了‘中国昆德拉’的称号”。<br> 我怀疑这“中国昆德拉”的称号是谁给封的。<br> 昆德拉是异见者,是流亡者,他跑去了巴黎,后期作品干脆抛弃了捷克语。如果只读昆德拉,看到的不可能是布拉格精神。我总是好奇,中国展现在国外的就是这么一幅面貌?廉价低质的产品、空气污染、审查……我不知道别人看到什么,我自己在国内时,关注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就医、就学、就业、房价、物价……要是有人仅仅关注前面的一组,并且将站在反对其最前线的那些人看做中国“良心”的代表,然后再草率地将其归结为“中国精神”,那我岂不是“被代表”了。<br> 反过来,“布拉格精神”的存在一样值得怀疑。<br> 要是存在着一个“布拉格精神”,那么也该有个“北京精神”、“上海精神”、“广州精神”了?<br> 说一个城市有精神,先是一笔抹杀了城市内那些思想各异的个体,然后又忽略了大部分经济基础社会地位都不同的城市居民。要是再加上只把眼光盯在官方或者异见者两个极端上,那更是荒诞了。<br> 有一天我和J在等地铁,不记得怎么扯上了哈维尔。J是个坚定的共产党员,他说:哈维尔就是个idiot,我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不是。”他也就很认真地瞪着我说:“Idiot。”我说:“不是。”他又飞快地接上“idiot。”这一句紧挨一句的白痴和非白痴进行了四个循环,我终于放弃。<br> 后来我又问过老师和同事,在他们眼里,哈维尔是一位杰出的捷克总统,远远好于继任者克劳斯。<br> 又有那么一天,与某大型机械厂的商业代表一同在布拉格机场等候国内来的采购团。他觉得哈维尔并不是个好总统,因为他太理想主义了。我说起我的熟人们,他说:“这些待在外国的人啊!”我问他:理想主义不好吗?他笑了笑说:“理想主义者没错,不过理想主义者不能做政治家。”他说到摩拉维亚原来有着世界水平的军工厂,在哈维尔上台后都停产了。他对如今的局势并不厌恶,但也没有特别的好感。他只是说:现在宣扬的与他上学的时候不同,完全掉了个。<br> 还有P,他跟我说:我不在乎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只要大部分人活得好。我自己现在有麻烦,在过去的阶段也有麻烦。可你看现在我们的报纸,绝大多数都属于外国人了。<br> 还是俗话说得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既然布拉格号称民主了,每个人都长着自己的脑袋,那怎么找到一个统一的布拉格精神?那种被称为布拉格精神的,不过是某一部分布拉格人、甚至仅仅是一小部分布拉格人的精神罢了。<br> 以上,也仅仅是我个人的意见。但布拉格还是那么可爱,就算看到破破烂烂的郊区,就算在中心区的桥上都有可能闻到尿味,就算电车上张贴“注意扒手”的英文告示,我还是觉得它可爱。就算它的河流没有布达佩斯宽阔,它的宫殿和花园没有维也纳气派,哪怕在市中心的一家私人书店里愕然撞上“Free Tibet”的牌子,我还是觉得它可爱。<br> 它哪里吸引人呢?说不清。红色的屋顶、绿色的树和草、黑灰色的桥、教堂、壁画、雕塑。嵌着白云的蓝天。温柔的、泛着粼粼波光或者浮着一层薄雾的伏尔塔瓦河。闲在岸边的野鸭、天鹅和鸽子。<br> 还有人流不息的地铁站、人声鼎沸的小酒馆和人的最终归宿——安静的墓地。<br> 我竟然找不出它的精神,找不出它的特点,找不出一次次想去看它的理由。<br> 爱上一个人,说不出理由。爱上一个城市,是一种非理性的直觉。彩色的世界,可以给它加上强光,说它是白;也可以遮上阳伞,说它是黑。描述起来简单,接受起来容易。但是我看到的布拉格不是那样的,我就没法把它写成那样。我感受不到统一的布拉格精神,也就写不出来。<br> 也许对我来说,这反而就是布拉格的诱人之处吧。<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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