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僻居东南沿海一隅。历朝历代,除了那个“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离煌煌都域实在是太远太远。因此,无论从黄河流域,还是从燕山脚下、扬子江畔,丹墀金銮的洪恩,权臣贵胄的擘画,都绝少向这方土地投注。也罢,得不到体制的青睐,那就不妨掉转目光,向外部世界寻求发展。穿越莽莽困境,穿越浩浩海空,浪迹南洋,交游百国。这样一来,倒使她平添了几分外向型的进取和超越性的审美视角。因而,也就是在这里,仿佛总是不经意之间,那种从经济的港湾,从人性人格的海平面上突然升帆出航的艨艟巨舰,曾屡屡让朝廷大吃一惊。<br> 这是一艘宋代的沉船,静静地泊在“泉州湾古船陈列馆”里。乍一见,我就被它的硕大震撼了。船长三十四米,宽十一米,载重为二百吨。据介绍,这样一艘船只的货运量,抵得上七百头“沙漠之舟”的总负重。而这,在唐宋之际的海船中,还称不上巨无霸,只算是中等。这是多么巨大的经济力!又是多么巨大的诱惑,多么巨大的挑战!难怪,泉州早在唐代就成了“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秋来海有幽都雁,船到城添外国人”,“云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就是李白、杜甫的同行们,为之奉上的一份“时代的报告”。<br> 黎民百姓自发的创造,毕竟是有限度的,政治的渴求,经济的呼唤,才是泉州港方兴未艾的根本动力。有唐一代,当“安史之乱”阻断了驼铃叮当的西北丝绸之路,泉州港便急剧上升为对外输出和引进的主要窗口。这种趋势,一直延伸到五代,并在宋元之际达到了高峰。既然是国际大港,就让我们来看一看外部世界的评论吧。元初,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途经这里,他在惊讶之余,为西送去了“商人云集,货积如山,简直难以想象”的新闻。同样是元末,摩洛哥旅行家伊本·巴都塔经过这里,又为世人送去了“大船百艘,小船无数”,“诚为世界最大港口之一,或径称世界之最大港亦无不可”的赞美。<br> 比沉船更具生命穿透力的,是陈列馆外不远处的一排刺桐。一株株枝干劲挺,花艳似火。徜徉树下,不由又想起了一段中外交流的史话。刺桐树,原产于印度和马来西亚,唐代,泉州百姓就大力引种。如唐人陈陶咏泉州诗:“海曲春深满郡霞,越人多种刺桐花”,“三千幢盖拥炎州”,“刺桐屏障满中都。”到了五代,节度使留从效扩建城池,特别欣赏这种云蒸霞蔚的舶来品种。下令环城种植。这一种就种出了国际化的都市:泉州因之又得了一个别称——刺桐城。<br> 依稀让我追慕古人旷达开放心态的,还有遍布全城的佛教、道教、伊斯兰教、摩尼教的文物古迹。这是“夷夏杂处”、东西交融的佐证,袒露的是兼容并纳、华光四射的盛世情怀。限于行程,我只去了坐落市内的开元寺、清净寺和位于近郊的灵山圣墓。开元寺建于唐代早期,清净寺建于北宋,各有千年上下缤纷浩阔、水气淋漓的中外交往史,供你静静地翻阅,遐想。比较起来,还是以灵山圣墓的资格为最老,因此它流溢的诗情和哲思也更加绵邈沉郁。相传唐初,伊斯兰教创造人穆罕默德派四位贤徒来华传教。一贤到子广州,二贤到了扬州,三贤、四贤就到了泉州。三贤、四贤死后,被葬在荒山之麓,夜里坟墓发出灵光,乡人因而就把这山改称为灵山。<br> 一代思想先驱李贽的故居,就挤在南门繁华的万寿街。鳞次栉比的铺面和清寒的前朝小院拥抱在一起,说不上是一种反差,还是和谐?李贽生活在明代,做过不大不小的官。五十四岁跳出宦海,专心讲学、著述。他创作的数量十分惊人,最出名的当数《焚书》和《藏书》。为什么命名为焚?又为什么命名为藏?李贽是以掀天揭地的气概走上文坛的。他清醒自己超越了封建,必为封建道统所不容,所以,有些文章留不得,只能付之一炬;有些,又必须“藏之名山”,以待后世。这该是傲世独立的思想家所面临的共同命运吧。果然,明王朝是不用说的了,连取而代之的清政府,也屡番下令禁毁他的著作。然而,禁毁你自禁毁,有生命力的照样在社会深处曲折流传。而今,三百多年过去了,当我在他故居狭小的天井里留连,仰望头顶那一方清清朗朗的蓝天,忽然想到:李贽那些惊世骇俗的高论,绝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最早经泉州港载来的外部气息(虽然明朝实施海禁,私商贸易还是很活跃的,包括资本主义的新鲜气息),应该也是形成他独立人格的时代背景。<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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