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表姐穿着黑衣黑裤，面色苍白到杨湾来。表姐小巧玲珑，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她是从北方来的。<br> 这其实很明白，因为表姐原本是南方的种。<br> 所以她现在回南方来了。<br> 杨湾是南方乡下小镇上的一条街。杨湾街上的人至今还记得表姐千里迢迢孤身投亲站在杨湾街上举目四顾的凄凉情景。<br> 表姐是大马的表姐，大马还有弟弟小马和妹妹马妹。他们共同是老马的孩子，老马女人的姐姐姐夫到北方去工作并且在北方生下了女儿，后来他们不幸一起死于一场车祸，他们永远地留在北方，而表姐就回南方来。<br> 事情就是这样，人物关系很清楚。<br> 表姐说那时候她读高中三年级，推算起来大概是十七岁或者十八岁或者十六岁。<br> 表姐到杨湾以后就辍学了，是她自己坚决不肯再读书，表姐有病。<br> 杨湾是一条古街，这毫无疑义。杨湾街面上的青砖都是砌成“万人”字纹的，这一点可以证明从前有皇帝来过杨湾，所以有人把杨湾叫做御道绝对是有来由的。当然皇帝来过杨湾这样的事，即使信其有，也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但至今住在杨湾街上的人心里仍然是有一点自豪的。杨湾街上的民居民宅，茶社商店，有许多还是明清时候造起来的，都是很有特色的。从外面看过去，简单朴实，青砖黛瓦白墙褐梁，十分的清爽，所以杨湾经常被画画的人看中。他们背了画夹，坐了船，到杨湾来，挑一个角落坐下，支起画架，就画了。<br> 画师到杨湾来，是来画房子的，他们不画人，可是后来有一次，就把表姐画上去了。那时候表姐身体不好，也不念书，也不做什么事，就在家里休息，有时候精神好一点，就到居委会去领一点补发的手工活回来做，那一天表姐做花边，她的脚拥着一堆雪白素净的花边。衬着她的一身黑衣裳和一张白皙的面孔，十分的典雅。表姐久病体弱，慵懒娴静。年轻的画师见了，便忍不住把她画下来。他画好以后，就把画像交给表姐，表姐拿来看看自己的像，她对画师笑笑，说：“你拿吧。”<br> 画师就把表姐的画像带走了。他把这张画像拿去参加展览，大家都说好。后来报纸上也登了。登了表姐画像的这张报纸后来传到杨湾来，表姐很开心，杨湾街上的人也很开心。他们把那张报纸抢来抢去，报纸传到黄石楼手上，已经很皱很皱。<br> 黄石楼看了表姐的画像，好像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每天都从大马家门前走过，每天看见表姐坐在那里，他并没有注意表姐的样子。<br> 黄石楼看过表姐的画像以后，他就到大马家去求婚。<br> 被黄石楼求婚，在杨湾讲起来，是很光彩的，杨湾的小姑娘，有好多想嫁黄石楼，她们等了一年又一年，黄石楼从来没有向谁求过婚。<br> 现在黄石楼到大马家去了。他走进大马家的时候，大马一家正在吃饭。老马问黄石楼吃没有，黄石楼说吃过了，他就坐在旁边的小竹凳上等。<br> 老马他们吃饭就不很定神了。虽然黄石楼说你们只管吃，老马和老马女人都吃不下去。张三李四都无所谓，对黄石楼他们是很敬重的。<br> 黄石楼是黄天白的孙子，黄天白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虽说这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杨湾却仍然是一条古街。杨湾街上有许多风俗习惯仍然是从前的风俗习惯，比如杨湾街上的人生了病，并不到镇上的卫生院去看病，他们总是找黄天白开方子。黄天白是吴门医派一支主脉的传人，黄氏中医主治妇科，兼看其他各科。杨湾的人最服帖黄天白能治好妇女不孕。这是叫人五体投地的。<br> 当然黄天白受尊重不等于黄天白的家人都应该受尊重，而黄石楼作为黄天白的孙子，一方面由于爷爷的原因，一方面也由于他自己的原因，在杨湾街上，他同样受人尊敬。<br> 黄石楼在镇政府里民政上做事，他负责调解民事上的各种纠纷。黄石楼脾气极好，很有耐心，不像别的年纪轻的人，火气大，三句话调解不下来，就对人家发火。所以大家有了纠纷都要找黄石楼解决，黄石楼总是能做到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br> 所以黄石楼在杨湾街上是受敬重的，所以他到大马家，看着大马一家人吃饭，老马和老马女人就吃不下去。<br> 老马说：“好了好了，小孩子吃好了都出去。”<br> 大马就带着小马马妹走出去，表姐到灶屋洗碗。<br> -大马走出来对小马说：“嘿，你去听听，他们说什么。”<br> 小马不肯，说：“我不高兴，昨天你把我揿在地上。”他还记仇。<br> 大马轻蔑地一笑，表示大人不计小人过，他回头叫马妹：“你，去听听。”<br> 马妹就走回自家门口。<br> 过一会马妹走过来告诉大马：“那个黄石榴，”她说黄石楼总是说成黄石榴，“黄石榴，他要吃表姐。”<br> 大马很愤怒地训斥马妹：“你瞎说！”<br> 马妹觉得很冤，她说：“我是听见的，黄石榴说他要吃表姐。”<br> 小马插嘴说：“表姐是人，人怎么可以吃？”<br> 大马说：“不要你管。”然后他沉思了一会，又问马妹：“你听见爸爸妈妈他们在说什么？”<br> 马妹说：“我听见爸爸咳嗽，妈妈，妈妈也咳嗽。”<br> 大马说：“废话，我问你他们说的什么话。”<br> 马妹摇摇头：“我不晓得。”<br> 大马失望地批评马妹：“托你个王伯伯。”<br> 马妹问：“什么王伯伯？”<br> 大马瞪她一眼：“你走吧，去跳牛皮筋吧，什么也不懂，只会瞎缠。”<br> 马妹走开了，小马笑起来，大有死了张屠夫必吃带毛猪的意味。<br> 大马不理睬他。大马走到杨湾街尾的小石桥上，他看着河水慢慢地流，他站在桥上想心思。<br> 这一年大马十四岁。<br> 大马十四岁的时候，表姐出嫁了。<br> 事实上看得出老天爷是公平的，因为表姐苦，就挑她一桩好姻缘。<br> 谁说不是呢？<br> 但是大马恐怕有点不高兴。大马在表姐结婚那天失踪了，不过那时候大家都很忙很混乱，谁也没有在意，所以大马的失踪就等于没有失踪。<br> 大马是没有道理的。<br> 唯一的理由就是大马可能有点喜欢表姐，人长到大马这个年纪，开始单恋个别的女子，如果是这个道理，那就是很明白也很正常的。<br> 并没有发生表姐因为急于出嫁而误入狼窝或者老马夫妇贪图什么而把表姐推人虎穴之类的悲剧，这种事情也根本不可能发生。<br> 大马好像在期待着发生什么事，这样他就可以说：你们看！<br> 可惜大马什么也期待不到。<br> 表姐叫大马到她家里去玩，大马不去。小马和马妹是要去的，他们常常带了好吃的东西回来，使得大马更加蔑视他们。<br> 到这一年的冬天，表姐的肚子就很大了。表姐在门口晒太阳，中午她看见大马上学走过，就喊住他，叫他进去坐坐。<br> 大马不进去，他看看表姐的大肚子，再看看黄家高大的房子，他不怀好意地说：“你住这里边，不害怕吗？”<br> 表姐笑起来，说：“开始是有点害怕的，这么大这么高，阴森森的，现在习惯了，老房子到底是好，冬暖夏凉的。”<br> 大马别有用心地哼了一声，说：“我们杨湾的人都晓得，怀荫堂有怪的，你不是杨湾的人，你不晓得的，你上当了。”<br> 表姐又笑笑，说：“我上什么当呀？我住了大半年了，也没有什么妖怪来吃掉我呀。”<br> 大马阴险地一笑，用手指指表姐的大肚子，说：“妖怪转世投胎，钻到你肚子里去，你养个怪胎下来，你看吧。”<br> 大马说完，吹着口哨往前走，表姐站在那里愣了一会，突然双手捂着面孑L哭起来，大马回头朝她看，脸上仍然是一丝阴险歹毒的笑。<br> 下午大马放学回家，一进家门，就被老马劈头盖脸扇了一顿耳光，然后老马盯住大马红肿的脸和嘴大骂：“你跟表姐说什么了？你个混蛋！”<br> 大马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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