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月的阳光总是叫人发懒,摩陀土司家的小少爷趴在官寨最高的屋脊上,尽力不让自己睡着。身下的稻草散发出新鲜甘甜的气味,闻着暖暖的,更叫人昏沉。他想自己的血又不够啦,每次血不够的时候他就像现在一样,想闭上眼睛狠狠地睡一觉。寨子里那些动不动就下跪的家奴们还是勤快的,上次寨顶换稻草的时候布谷鸟正叫得欢,秧苗还没长出水面,这就又换了……他胡乱地想着,眼睛终于慢慢闭上了。
趴在一侧的龙兰瞪着他,用力搡他一下,大声说:“龙驭,不许睡!”
龙驭只能睁开眼睛看着龙兰,表示自己并没有睡。如果他真的睡着了,他不能保证龙兰不会把他从寨顶推下去。
摩陀土司领地里的三十六座山寨,没有几个人敢这样冒犯龙驭。大太太活着的时候和摩陀土司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按摩陀土司皇封世袭的宗规,龙驭是第十二代摩陀土司的法定继承人。龙兰就是那为数不多敢对龙驭无礼的几个人中的一个。摩陀部落的每一个哈尼人,甚至是整座哀牢山的哈尼人,都知道龙兰是大贝玛收养的孙女,而大贝玛在哈尼人的心目中是神圣的。
龙驭一贯的沉默是对龙兰的纵容。龙兰不再理睬他,又伸长脖子往南面眺望。南面的山口是官寨连接外面世界唯一的通道,龙驭一直想不明白:哈尼人的祖先从遥远的西北高原辛苦地迁徙到红河南岸,为什么放弃平旷肥沃的河谷,却爬上了高耸的哀牢山,在云雾和森林中间下了寨脚。至于哀牢山原本一家的哈尼人为什么变成十八个部落,大贝玛的解释是,明朝皇帝送来了圣旨和十八颗土司官印,从那时起哀牢山就有了十八个土司,一直沿袭到现在。对这一点龙驭是深信不疑的,他几次看见他的土司阿爹虔诚地擦拭一颗金印,就像向奥玛献祭时一样虔诚。龙驭没让自己再想下去了,再想又要睡着了,他也专注地望着南面山口。
阳光穿透了白雾,稀薄地洒在那条山道上,山道蜿蜒出很远,眼睛不能看清它逐渐低下去的尽头。出现在山道上的不管是客人还是敌人,摩陀土司都有足够的时间准备美酒或者是子弹。但现在山道上什么人也没有。家奴们劳作的声音远远传来,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和安宁,摩陀马帮的旌旗和铓锣声只在臆想中出现。龙驭的目光离开山道,无聊地打量起四周的风景来。
龙驭之前仅有的九年人生经历里,走得最远的一次,是和管家同骑一匹马去领地的一座寨子里催租。星星落下去的时候上的路,过一白天,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就回来了。龙驭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未知的新奇,但对官寨和周围目光能够看得着的地方,就是闭上眼睛也能在心里显现出每一个细节。
三座高山环抱出一个开口向南的山谷,官寨就修筑在中间高山的山腰上,寨楼正面和寨门都向南,也就是山口方向,保证了充足的阳光和宽阔的视野。
龙驭最有兴趣的是官寨背后那座没有尖顶的山峰。哈尼人称它为神山,因为这座山的山顶有一棵活了几千年的神树。从清朝乾隆皇帝开始,用神树叶子和秘方制成的普洱茶,就是每年献给皇帝的贡品。神树繁衍出的茶树子孙,每年采摘的叶子也制成普洱茶,由摩陀马帮顺着茶马古道,贩卖去遥远的西藏。神树给摩陀土司带来了荣誉和地位,当然更多的还是银子,但哈尼人更为看重神树的另一层含义——神树是哈尼人的根,它使哈尼人与祖先神灵连通,祖先神灵通过神树世代护佑着哈尼人。所以哈尼人用能想到的一切方式表示对神树的崇拜,神树代表着哈尼人的过去与未来。对神树的理解并非来自龙驭自己的理解,而是大贝玛有意无意地叫他明白的。只有一个足够崇敬神树的土司继承人,才有可能当好摩陀土司。想过了这些大道理,龙驭的脑子更重了,他觉得自己还小,这些事情留着他长大以后再想好了。
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梯田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像无数曲线柔缓的镜子,一直延绵到天际被云海覆盖。在茫茫森林的掩映下,这样的景色很是有些壮观磅礴的,但对看惯了的龙驭来说,田就是田,没有好不好看,只有丰收或是欠收。丰收了,阿爹严肃的脸上才会出现笑意;欠收的话,他就会时常听见农奴被鞭子抽出的惨叫了。尽管管家总试图叫他明白:农奴就是土司家的牲口,甚至比牲口还贱。龙驭还是不喜欢听见这样的声音,每次听见心里总不舒服。今年摩陀土司家的田里,种了八成粮食两成罂粟。摩陀土司这些年慢慢在减少罂粟田,他几次这样对小儿子说:“鸦片终归不是个好东西,而且世道也变了……”龙驭觉得阿爹像个老人了,只有官寨里的老人才会不记得对人说过的话,也只有他们才会那样叹气。龙驭明白阿爹说的“世道”不是指官寨,也不是指哀牢山,而是外面那个汉人的世界。
想完了粮食、罂粟和世道,龙驭觉得自己的血真的是不够了,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中间还夹杂着一粒粒亮闪闪的星星。他轻轻地说:“我要下去了。”龙兰转过头警惕地看着他,问:“下去做什么?又去找大卫?”
大卫是个年轻的传教士,他告诉龙驭,他来自一个太阳不会落下的国家。这个春天之前最后一次收割稻子的时候,大卫骑着一头骡子出现在山道上。摩陀土司拿上好的闷锅酒和刀烟招待了客人,当这个金发碧眼的青年说出了远道而来的目的,宽宏大量的土司虽然没有发怒,却私下对管家说:“哈尼人不欢迎这样的客人。”哈尼人除了崇拜天神与人神的始祖奥玛以外,还崇拜各种自然神灵,本不会介意在各种祭祀活动中再加上一个祭祀上帝的节日。但大卫犯了一个错误,他试图让这个土著首领帮助他说服这里所有的土著——除了上帝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一段时间后大卫试图补救这个错误,在他的各种补救措施中,提供先进军火的条件打动了土司。土司许下誓言:在大卫帮助他打败他的邻居窝昆土司之后,替大卫建造一座教堂,允许大卫在他的领地里自由传教。自此大卫就留在了官寨,在忙着写信给教友弄军火的闲暇,会向土司家聪慧的小儿子传授知识。龙驭喜欢大卫,大卫成为了他的老师,也成为了他的朋友。大卫叫他知道:哀牢山以外除了有个汉人的世界,还有五大洲四大洋;那个世界有很多和大贝玛一样充满智慧的哲人,活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那个世界的很多地方,人们不分土司、自由人、奴隶,他们像兄弟姐妹一样相处……大卫惊诧于龙驭对知识的渴望和领悟,这个土著小贵族,像块干海绵一样吸收着自己告诉他的一切,并很快创造出自己的见解。大卫觉得龙驭是个天才。
龙驭确实是想去找大卫,但他不想叫龙兰知道,他嗫嚅地说:“大锅头也许不在今天回来……”
龙兰先是尖叫了一声表示不满,然后肯定地说:“信差说了,今天回来!”
“我要下去了。”
“你不准下去!”
“我血不够了。”
龙兰怀疑地盯着龙驭,龙驭的脸色很苍白,但他的脸一直都是苍白的,龙兰分辨不出其中的差异。龙兰像个大人一样叹口气,安慰他说:“大锅头说哈尼男人是有血的。所以你也是有血的。”
“我是有血的,只是血不够。”龙驭认真地纠正龙兰的错误,然后又引用了大卫的说法,“大卫说我的心有病,造血的功能也不好。”
“别跟我提大卫!”龙兰又发出尖利的叫声,“那个蓝眼睛的人是恶鬼派来玷污奥玛的!”“大贝玛说大卫是渊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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