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铺满碎砖头,由于没有修建泄水沟,到雨季会积起很深的水。包裹铁皮的大门,以前所涂黑漆早已斑驳剥落,关门时很沉重。门上有铜制撞锁,还有一根大门杠可横顶住大门。大门后一座木制影壁,中间是斗大的红色“福”字,年长日久已暗淡了。爸爸有一回说,这个影壁破旧了,还挺碍事,干脆拆掉吧。外婆使劲摇头,连连摆手说:“搞唔得!搞唔得!格是挡鬼的,拆去会有鬼进来咯!”
“外婆,”我好奇问,“这个怎么挡鬼呀?”
“鬼走直路哉,”外婆解释,“弗晓得拐弯,它从门外进来撞到影壁上,还会撞回去咯。”
我反问:“咱们胡同那么曲里拐弯,鬼要是光走直路,还不一头撞墙上,连胡同都进不来!”
外婆答不上来。爸妈也笑了,用上海话骂我是“小赤佬”。
小寒妹妹也咯咯乐着,手指点戳我:“哈,哥哥是小赤佬,小赤佬!”
从胡同南口出去,走十多分钟,又进一条胡同赵家楼。历史有名的五四运动时,学生游行队伍火烧赵家楼的曹汝霖住宅,在里面还痛打了章宗祥,就是那儿。后来,那座小楼已经成为一座医院了。
妈妈常带小寒妹妹去那儿。
小寒妹妹比我小一岁,才八岁。她看去却像四五岁的孩子,身体瘦弱枯干,长个很大的“奔儿头”,一双罗圈腿。听妈妈说,小寒妹妹是早产儿,原本就体衰多病。她一岁时,妈妈领她在外面却赶上被浇一场大雨,小寒妹妹连发几天高烧,引发了肾炎、心脏病等。
她特别聪明。由于多病,爸妈就没有让她上学,而是让我回来教她功课。可是,她比我学得还好。做算术题,总是又快又对,还能写短短的信了。
这天,我正教她一道算术题,她却怔怔瞧着窗外,黑眼眸里闪烁着很神秘的光。
“嘿,你怎么啦?”我推她一把。
“唉——”她叹一口气说,“哥哥,你知道吗?我快死了。”
“瞎说!你又瞎说……”我的心被紧紧揪作一团,再也说不下去了。我俩沉默了。明亮的玻璃窗外,枣树叶丛里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我忧郁地想,它们怎么那么高兴呢?它们以后会不会死呀?
妈妈闯进屋,吩咐道:“小寒,先跟我去赵家楼吧!回来再做功课。”
“又去赵家楼……”小寒妹妹嘟囔一声,收拾起小书包。
她们出门了。
我呢,傻怔怔呆望着那棵大枣树,树上的麻雀们,那堵湿漉漉高墙上纷乱的树影。
小雅宝胡同的门牌没有二号院,紧挨我家小独院旁边的四号院,里边却是一座楼房。那儿是某机关的宿舍,门口传达室专有一个老头看门。五十年代一片低矮的平房里,这座楼就算很巍峨了。胡同里的孩子们管那儿叫“大楼”。
大楼里的孩子们成帮结伙,对胡同里的孩子们佯佯不睬。我的小学同班有个女生邵倩也在楼里住,这条胡同里只有我跟她一块在新鲜胡同小学读书。起初一年级,我俩上学和放学共同走的。至二年级,班里一伙调皮鬼挤眉弄眼地起哄,说我们是“小两口”,惹得邵倩哭一场。我与她不得不疏远了,甚至谁也不跟谁说话。
这座大楼崛起,破坏了整条胡同的格局。拆掉一片平房后,原来笔直的胡同变成扇面状了,几乎使小雅宝胡同不成其为胡同了。以后又与其他胡同相接,也再一次变更了门牌。大楼后面,又是一圈高墙围起的大院子,里面停放许多车辆,是北京市清洁队所在地。白天大门紧闭,静寂无人;深夜却热闹喧哗,灯火通明,一辆接一辆清洁车驶出,鸣笛,粗声吆喝,咣当当的响动,常将人们从睡梦中惊醒。
一幢大楼,一座清洁队大院,原来的深深巷陌没有那么幽静了。不过,在时代风云的激荡下,它总还是隔绝都市喧嚣红尘的一道避风塘吧,算是多少还保留着恬淡的民俗风味,也仍然蕴藉着这座城市古老的传统。
我家对过,是通在一起的大杂院。据说,原是官宦人家的一所大宅院呢。分前院和后院,有两个大门,也就有两个门牌——六号和七号。胡同里的人们管这院子叫“六七号”,这是个很怪的专用名词。
这院子住了十几户人家,加盖好几间简易房,拥挤不堪。这儿成了胡同的海湾地区,隔三岔五,必有一场战事。两家邻居吵架的场面颇为壮观。吵起架来,谁家的人多,谁家的声势就大:“你算什么玩意儿你算你算算算算……”“你他妈王八蛋王八蛋蛋蛋蛋……”嗓门大,频率高,干脆成为抽去语言实质的嚎叫。周遭一大拨子人,有助威的,有喊好的,有凑趣的,有大笑的,有皱眉的,有叹气的,也有上去劝架的,不小心又会衍生一场新的战争,那可就更乱乎了。多数邻居只在一旁瞧热闹,这是大杂院的一种特殊娱乐消遣,犹如今日唱卡拉OK,不可不欣赏的。
门洞旁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大概是昔日大院的门房吧,挤进满堂堂一家七口人的赵家。邻居们无论老幼,都管这家夫妇叫赵舅爷和赵舅妈。他俩究竟是谁的舅爷,又算是谁的舅妈呢?谁也说不上。小胡同就是这样,某种称呼叫开,大伙全那么叫了。赵舅妈奇胖,挺大肚子,摇摇晃晃走来,好似一座移动的小肉丘。她干活儿极利索,只穿件小背心,晃荡一对面袋似的大乳房,擀面条、贴饼子、搬运大白菜,还汗水淋漓地挥舞铁锨,往捡来的那堆煤核里掺黄土,对上水,自做煤块儿。赵舅妈颇有女中豪杰气概,与人吵架时扯嗓门大吼,仿佛当阳桥头喝断桥梁的猛张飞,一个霹雳炸去,威风凛凛,无人敢对阵。据说一回,她坐在大门槛骂街,连拍大腿,足足骂了大半天,竟没有重复一句话。
豁嘴一家人也住在门洞不远处的矮矮一间小屋里,比赵舅妈的屋还要窄促,原来那间小屋是堆放柴草的,连窗户都没有。以后只稍微修缮一下,就住进他家四口人。豁嘴比我小两岁,他长个兔瓣嘴,吐字不清楚。他妹妹也又瘦又矮,带点儿歪脖子。可能是他俩父母近亲结婚引起的。豁嘴他爸妈老家在河南山沟里,那儿兴表妹嫁表哥,再加上水土恶劣,人们发育不良。豁嘴他爸妈也很矮小,细眯眼,牙齿朝外耙着。他家是赤贫户,豁嘴他爸在一个街道工厂当临时工,蹬平板三轮车送货,挣钱养活一家四口人。他家也不善,刚搬到大杂院才不到一年,很不服气赵舅妈在院里的霸权,总爱故意招惹她。
一天,豁嘴他爸又惹上赵舅妈了。
赵舅妈正擀荞麦,擀面棍咣咣敲打小炕桌,破口大骂:“我操你妈,操你奶奶,操你姥姥,操你祖奶奶……”
豁嘴他爸反倒笑了,满脸阴坏:“噫——你还操……成,成,我让你操……可你拿什么操呀?”
旁边人们哗地全笑了。
赵舅妈眨巴下眼皮,怔住。
豁嘴他爸越发得意,“说呀,你说呀!嘿,嘿,你能拿什么操?”
没想到,赵舅妈挥舞擀面棍,吼道:“我用这个擀面棍操呀……”
众人目瞪口呆。赵舅妈瞪着豁嘴他爸,又霍地转身指大门后,声色俱厉喊:“……不光用擀面棍操,还能用门杠子操呀!”
众邻居笑弯了腰。连豁嘴他爸也笑了。
惟独建设他爸不笑。他站在瞧热闹人群中,鄙夷地攒起眉头,“真,真!真是的,唉,低级趣味——俗!俗!太庸俗啦!”他把崭新工装袖子挽到肘上。
赵舅妈猛回头,举起擀面棍,指向建设他爸,大喝一声:“你——他妈的说谁呢你?姓崔的!”
“没,没,没说你……”建设他爸倒退几步,差点儿闪个趔趄。他不住摆手,又手指向豁嘴他爸,“说他呢,说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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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施亮散文《守望在人生的边上》
这是一部坊间少见的书稿。全书通过一个孩子天真的双眼,写文化大革命初期北京一隅,写当时社会的混乱无序、人性泯灭及道德沦丧对一颗幼小心灵的冲击。
——审稿人语
往后北京城里“胡同”这个名词恐怕也要变成小区的同义词吧?或是可能从城市词典中干脆取消了。
——本体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