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事急变
天洋洋洒洒下着大雪,地上一片银白。
一辆落满雪片的黑色小轿车一头扎进丰碑县县委大院。
院子不大,十分整洁。院内西南角醒目地矗立着一块十米高碑,碑身上密密麻麻刻满了人名。这些人,有的为保家卫国捐躯,有的为民请命捐躯,有的为改革开放事业操劳过度牺牲在工作岗位。据说几年前这个县连续出了几名贪官,现任县委书记洪钟为弘扬这个城市的光荣传统,警示为官者清正为民,到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县委大院立了这座碑。当时立这碑招来了不少非议,很多人认为在县委大院里立碑是要将县委变墓地,非常不吉利。可洪钟不管那一套,义正辞严地说如果后来者不善于汲取历史教训,这县委无疑就是葬身的墓地!此语一出,四座哗然。
车子还没停稳,车门洞开,从里面急促地跳下一个人来,个头不高,50岁光景,头有些秃。四周的环境他仿佛非常熟悉,没有左顾右盼就急匆匆径直进了办公大楼。
二楼县委书记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洪钟拿起放在旁边的剪刀熟练地拆开一封信。他左边的案头上还堆着一摞信,粗略数来有二三十封。洪钟是前年从市委副秘书长、市信访局长的位子上调任丰碑县县委书记的,亲自拆阅群众来信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就在洪钟提笔批信的功夫,50岁光景的秃顶男人没敲门就闯了进来,有意咳了一声嗽,不是给洪钟而是给老天爷打了声招呼。洪钟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尚德镇党委书记陈思齐,心想这小子是中了哪门子邪。
“你老东西要吓死我呀!有啥事急成这样子?”洪钟放下手中的笔,一脸惊讶还荡来荡去。
陈思齐自感觉冤大仇深,满肚子装的全是委屈,依仗着头上毛少资格老,顾不及上下级礼节,就近朝沙发上一坐,毫不客气地直入主题:“洪书记,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您把老杨调到新潮那里,不明摆着挖我的墙脚吗——干脆把我撤职算了!”
陈思齐看似没头没脑的问话却使洪钟恍然大悟,立即换上一幅笑脸道:“噢,原来是这事,我正要找你解释呢。”
“事都定了,还有解释的必要吗?”陈思齐没有买账,脸色极度难看,把头使劲摇个不停,额前仅有的几根劫后余生的头发几乎竖了起来,表示出非常痛苦、吃惊和无奈,“洪书记,您做得太绝了,我连做梦都没想到您偏向新潮偏向到做事不眨眼的地步。”
气愤之极陈思齐说话有点口无遮拦,差点说洪钟杀人不眨眼了。自觉有点过分,随后双手抱头不再作声。洪钟分明看到他在使劲关闭着双眼,硬硬地不让眼泪落下来。陈思齐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仅在乡镇书记这个位子上干了就十年有余。而新潮二十来岁,参加工作还不到五年,一般人在乡镇工作五年还只是个鞍前马后伺侯人的办事员,而他却已是个有人鞍前马后伺侯着的乡镇一把手,还成为县里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可谓仕途坦荡,平步青云。这些日子有关他要当县委副书记的传说甚嚣尘上,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暗中积极购买他这支绩优股票,后生可畏的威力有点让同行们感到后脊梁骨缝里阵阵发冷。
领导岗位从来都是僧多粥少,新潮的茁壮成长无疑对陈思齐的进步构成了现实威胁,给陈思齐刚拨云见日的仕途前景又蒙上了一层难以料定的阴影。仅此而已也就罢了,权当是老天没有长眼,善恶不分,可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就在这个时候,组织上却把与陈思齐合作多年的得力干将杨百家调到新潮那里,在陈思齐看来这无异于从他身上御下一根硬骨头给本来就强硬的竞争对手安上,这无论如何让他都无法接受,想起这些,陈思齐心里五味杂陈。
洪钟早已明白了陈思齐的心思,“老陈,你先别急,慢慢听我解释。”洪钟给陈思齐端上一杯茶,试图缓和一下他的情绪。“把老杨调到大新乡是组织的决定,也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洪钟有意看了一眼陈思齐,想试探他有什么反应,陈思齐还是把头深深地埋进双手里像块木头一样毫无反应,“你也知道,这几年全县经济发展很快,就是一个大新乡找不到产业支撑点,老是拖后腿,几任领导都为它着急上火。去年组织上考虑到新潮有头脑,年轻有闯劲,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就让他全盘负责大新乡的工作。尽管当时争议很大,但从近一年的实践看,效果很不错,他给我们带来了大惊喜。不过,我们也发现这个干部群众观念不像老同志那样强,做群众工作的经验和能力都显得不足,很需要有一位老同志来帮助他,否则,时间长了说不定大新乡还没发展起来,这个干部就毁掉了。组织上考虑来考虑去,觉得你那里的信访助理员杨百家是最合适的人选,是个做信访工作的天才,也是做群众工作的天才。”洪钟见陈思齐没有被说动的迹象,轻轻叹了口气说,“我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我知道对你不公平。”洪钟点着一支烟给陈思齐送上。
陈思齐把埋在双手里的头慢慢地抬起来,接过烟,但并没有抽。“洪书记,我理解您的苦衷,可是我也有苦衷,我也需要人帮啊。老杨这一走,我怎么办?您想没想过我的处境?”陈思齐有点被洪钟的真诚所打动,说话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呛劲,也换上了以情动人的策略。
“你需要老杨我明白,不要说你需要,就这样的人现在到处都需要,可是大新乡更需要。你是老书记了,做群众工作的经验丰富,再说了你那地方这几年群众工作基础打得很结实,我对你是一百个放心,可是对新潮就不同了,一点把握都没有。这个人抓经济有一套,可做群众工作简直是摸门黑。你想想,在今天,不会做群众工作能稿好经济工作吗?经济搞得再好,发生一场大的群体性事件就全葬送了!我真担心哪一天他会出漏子。”洪钟沉思了片刻,“老陈啊,我们都不年轻了,我们要培养年轻人,要着眼全县的发展,心中要有大局,这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洪钟看了一眼陈思齐,“你的党龄差不多赶上新潮年龄了吧?”
“嘿,”陈思齐冷笑一声,“他年龄?他才几岁,我二十岁党员就转正了,他还在他娘腿肚子里转筋呢!”陈思齐脱口而出,再一次流露出对自己党龄的津津乐道来。
洪钟听罢哈哈大笑,伸出打火机点陈思齐那一直叼在嘴上没有抽的烟。同时故意把火机喷射的火焰在陈思齐胡子前一晃,吓得陈思齐忙把脸往回撤,“你想烧死我啊!”
洪钟更是爽朗地笑,“老陈啊,我就相信你有这个党性和觉悟,这就是老同志!只是将老杨调走,事前没有给你通个气,这是我的不是,今天我郑重给你赔礼道歉,你不会不接受吧?”
洪钟这么一说,陈思齐尽管有满肚子的气也只能把它们统统憋在肚皮里发酵,沉默了一会,眼里充满着渴望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有啥条件你尽管说,只要不让我给你上天揽月、下海捉鳖我尽可能答应。”洪钟心想,人家把大海都给了,咱还差还他几瓢水?
陈思齐好容易露出点笑来,道:“我还没到黄世仁的份上,不至于提这样苛刻的条件。老杨干这么多年信访了,吃的苦受的气遭的罪我不说您也都知道——您本身就是干信访的出身——成绩更不用说,组织上这次点他的将,就是对他的最大肯定,我也感到长脸。只是这个干部默默无闻、无欲无求地干了大半辈子,能不能……”
没等陈思齐把话说完,洪钟哈哈大笑起来,漫不经心地点着一支烟,就势从椅子上站起来,正要说话,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洪钟抓起电话,“喂……噢,你呀,我正要找你呢。现在正忙,一会儿我给你要过去。”
洪钟意味深长地慢悠悠地挂了电话,嘴里想要说什么可没有说又把话咽了回去,一种说不出滋味的微笑挂在嘴角上。他起身离开办公桌,“你不就是要问能不能给提半级吗?这个心你就不用操了,组织上早替他考虑了,党的用人政策一贯是绝不能让老实能干的同志吃亏!”说到这里,洪钟似乎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就是吃亏也是眼前的——像杨百家这样的同志别说提半级,就是提一级都不过分!这样的干部不提,还提那些整天上窜下跳、搬弄是非、跑官要官的小人?”
陈思齐从洪钟的言谈中感受到一股凛然正气,心情有些激动,开始对自己刚才的鲁莽感到不好意思,起身忙向前抓住洪钟的手:“洪书记,谢谢您!我看您挺忙,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如果不是中午有个外事活动,我应该留下你吃饭才对。这样吧,我先欠着你,改天补过来。”
送走了陈思齐,洪钟回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给刚才那个人回电话。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大新乡党委书记新潮。
“你打电话是不是为杨百家的事?”
新潮有点吃惊,“您怎么知道?”
“你小子撅腚拉啥屎我都能知道,这点小心眼还能瞒过我?是不是要请我喝酒啊——我给你送去这么一个难得的人才,把陈思齐都给得罪了。”
洪钟这么一说,新潮有些张不开嘴了,到嘴边的话也不好意思放出来,略作犹豫,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说:“首先谢谢洪书记,听说杨百家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不过我想请示您一下,这个人才我能不能不要?”
洪钟被新潮说愣了,做梦都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皱起眉头提高语调道:“怎么,给你个人才还有意见?”
新潮听出了洪钟语气的不自在,灵机一动,忙说:“洪书记,我哪能有意见,感激还来不及呢!我是说我这里已经有了一个比较优秀的信访助理员,也是个人才——再说了,我把人家陈思齐的人才给挖来,怕他有啥想法,我不想和他闹得不团结。”
“这不是讲团结的时候!他有啥想法找我说,这事轮不到你操心——不会是你有什么想法吧?”洪钟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来回翻着办公桌上的群众来信,电话那边像是被噎住了,半天没有声音,最后洪钟打破了沉默,“我说小新啊,当书记你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是经济抓好就万事大吉了,还要学会弹钢琴。你看最近你那里的群众来信有多少,我手头二三十封信,你那个乡就占了将近一半——昨天堵县委大门的也是你那个乡的吧,怎么回事你回去过问了吗?”新潮没有回答。
洪钟知道他也答不上来,继续说,“我不是说信访多了不好,经济发展过程中有信访是正常的,但信访过多它也不正常,起码说明你那个地方矛盾多。有了群众来信来访要重视,要真当回事,把问题解决掉,有问题不解决,矛盾会越积越多。你现在起步不错,经济抓得很有成效,但是社会问题如果不注意解决,最终经济也不会抓好,这个道理邓小平不早就说过吗?你在学校里就应该学过,现在是如何理解和应用它的问题,要把这些深刻的道理从书本上拿到工作中好好地实践揣摩才行。”说到这里,洪钟的语气放缓了很多,“你的优点很突出,缺点也很明显,如果把缺点克服了会大有前途,但要是不注意,也会很致命。就这个问题,我准备专门找个时间跟你谈一谈,今天就不多说了。我不管你有多么优秀的信访助理员,也不管你有多么新奇的想法,杨百家这个信访助理员我是派定了,不光派,还要占你那里一个副科级名额。你不要觉得吃了多大的亏,早晚你会偷着乐的。”
洪钟放下手中的电话,直起腰板,走到窗前,深吸一口烟,愣愣地看着窗外,鹅毛大雪依旧,房顶和树梢上银妆素裹,明晃晃一片。他没有想到,组织对一个小小信访助理员的任命还惹着了两个乡镇党委书记,一个不愿放,一个不愿收。洪钟叹了口气,拍了拍脑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电话那边的新潮被洪钟连珠炮似的一阵说教弄得早就有点摸不着头脑,像个犯了大错的臣子只一个劲地连连称是,对方把电话挂断了半天,他还在紧张地对着话筒称是。待一阵虚汗出过,冷静下来放下电话,满屋子转着圈子自言自语又自我解嘲:“听说过这人才那人才,还从来没听说过信访人才!信访也有人才?干信访也需要人才?天下奇闻,闻所未闻!”
新潮打电话和说这番话的时候,有个人一直温顺矜持地站在他的旁边,手里拿着个笔记本和签字笔,刚才还在不停地记新潮的谈话,现在开始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一个自制的小册子——巴掌大小,粗线缝装——快速地翻动着,好容易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认真地说:“文革时有句常说的话叫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叫无中生有,说不准这个姓杨的和洪书记有什么关系,洪书记想用他可他又没啥特长,就来个无中生有,编出个信访人才来。”
说话的正是新潮刚任命的所谓的优秀信访助理员刘强根。刘强根三十来岁,原是大新乡食堂的伙夫,前段时间,市委组织部一位处长来大新检查工作,偶然的机会与刘强根多说了几句话,新潮误以为他与这位处长有特殊关系,就试探着问刘强根,刘强根将计就计编了一个弥天大谎,说这位处长是自己连襟的表哥,亲戚关系听起来远了点,但平时因走动得多,也就比较近,有什么话也能说得上。新潮为之一振,感到这是一个可利用的资源,当时正值乡信访助理员退休,于是撤了食堂,安排刘强根去干信访。
自从干了信访,刘强根一改当伙夫时不修边幅的形象,每天头梳得锃亮,西装革履俨然是个人物。新潮喜欢什么他就干什么,喜欢听什么他就说什么,自己知识不够,为了跟上形势,整天像女人一样随身挎着个小包,里面装的不是卫生巾,也不是化妆品,而是记录本、签字笔,还有一两本“名言锦句录”,每每说话,都挖空心思引经据典,刚才那句三十六计的话就是急忙忙从名言锦句中找到的。找到这么一句,就像家常菜里上了道海参,闪亮了很多,品味也就上了一个层次。两个月来,他不辞辛苦地记新书记语录,查不懂的词汇,引名人名言,深得新潮喜欢。刘强根干得踌躇满志,单等有一日新潮慈悲大发,给自己个干部当当。可天有不测之风云,信访这个凉板凳还没有坐热,突然空降一个信访人才,着实让他有点措手不及,憋得喘不过气来。
新潮转得有点头晕,看了一眼耷拉着脑袋的刘强根,“就他?快退休了才弄个副科级,像和书记有关系的吗?要有关系还能等到今天?”
“说不准,真人不……”刘强根准备再往下说,新潮不耐烦地向他挥挥手,“算了,管他有什么关系,真人也好,假人也好,干好你自己的工作,抢不了你的饭碗。”
“有您这句话,我所有的心都装进肚子了。”听这话似乎他有十个八个心在肚子外面一样。刘强根又伸手推了一下刚才放在新潮办公桌上的两张纸,“新书记,我又写了份思想汇报,是学习十七届四中全会精神的。”
新潮瞥了一眼那张布满刚脱离幼儿园级幼稚水平字的纸,“放那里吧——不用写那么勤,关键看表现,动机要纯正。”
“是,新书记,党章上说要实现思想上先入党。”新潮又瞥了一眼刘强根没有说话,刘强根很知趣地笑着退出办公室。新潮却突然又把他叫了回来,“昨天我们这里又有去堵县委大门的?”
“还是那几个难缠户。”刘强根见纸最终没包住火,只好如实交代,“新书记,您看能不能来点硬的?咱们不能老让他们牵着鼻子走,这样下去日子没法过。老百姓的臭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新潮没有直接回答,朝他摆了摆手,“走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注意别弄出影响来。”
刘强根笑眯眯地应着,倒退着出了新潮办公室。
第二章 走马上任
明天就要到大新乡上任了,杨百家在办公室整理行装。没有什么值钱东西,整整两箱子书,有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版的“红宝书”,也有本世纪刚刚出版的《中央5号文件一百问》。等他把书箱用麻绳捆好扎齐,回过头来检查书橱时,发现有一本书落在了里面,杨百家把它取出来,翻了翻,这是一本名为《论如何做好群众工作》的线装“老书”,页面发黄,个别页码已经脱落。杨百家拿桌上的胶水,将脱落的页码粘上去。
杨百家正粘书,陈思齐进来。“老杨,你的副乡级信访助理员的任命书我给你拿来了。”说着将一份关于任命杨百家为大新乡副乡级信访助理员的通知从提包里拿出来递给杨百家,并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只可惜这信访助理员已不再是尚德镇的了。”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