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品诗悟人生
下山逢故夫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合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玉台新咏》
这首古诗所写的是一位被休的女子邂逅故夫时所作的一段交谈,大概产生于东汉时代,作者不详。
诗的第一句“上山采蘼芜”,重点在“上山”,不在“采蘼芜”。因为有“上山”,才有下一句的“下山”。至于“上山”采什么,无关宏旨。蘼芜是一种香草,风干后可做香料。这位妇人“上山”可以采茶,可以采桑,但她偏是“采蘼芜”,我想主要是为了押韵。
第二句“下山逢故夫”,重点在“逢故夫”,不在“下山”。如果这位妇人“下山”而不曾“逢故夫”,就没有下面这一番对白,当然也就没有这首诗了。所以,“下山逢故夫”一句是整首诗的关键,而“逢故夫”三字尤其重要。
你可曾想过:一位被男方逼迫离了婚的现代妇女,在百货公司购物或在电影院前排队买票时,蓦地望见她过去的丈夫迎面而来,她会有怎么样的反应?掉转头眼不见为净?狠狠瞪他几眼表示积愤未消?还是关切地上前问问他的近况?我想,前两种情况比后一种情况更为可能吧!可是,这首诗里的这位古代女性却表现了后一种情况。你看,她“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我第一次读这首诗在初中时代。当我从语文课本读到“长跪问故夫”这一句,心里立刻有一种不平之感。她干吗要向他下跪?那时据我所知,下跪是行大礼;求神、拜佛、祭祖、向长辈贺年拜寿,都得下跪。但是一个已经被休的妻子,干吗还要向故夫下跪?当然不可能是为了求求他再把自己娶回去。那时候,我在班上以勇于发问出名。等语文老师讲完这首诗,我立即举手把我的不平之感说了出来:
“老师,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向她的故夫下跪?”
“唔,唔,这个……这个……”
我这一问,可把那位只有高中学历的语文老师问住了。年轻的读者可能会觉得奇怪,怎么高中毕业就能教初中?如今在台湾地区,就是大学毕业要谋一个初中教师的职位还真不容易哩!但我说的是四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在我家乡要找大学毕业生,大概找不出多少位。如果他大学毕业,早已到各大都市“高就”去了,谁还回到小县来教初中?因此之故,请高中毕业的来教初中,也就成了常有的事。你想,高中毕业,能读多少古籍,能懂多少古事?难怪那位语文老师和我一般见识,把“长跪”当作跪下来要叩头讲,因而对这个女子为何向她的故夫长跪一事百思不得其解。过了几年,读书渐多,才知道古人席地而坐,坐时两膝据地,臀部放在脚跟上;如果把腰股直起来,上身耸起仿佛加长了,就叫“长跪”。1947年我来到台湾,住的是日本式房屋,于是也亲自体验了席地而坐和长跪的滋味。长跪固然比坐要有礼貌,但绝不是为了要向对方叩头拜拜。诗中女子对她的丈夫长跪,只是为了便于多聊几句而已。
然后,这位被休的女子以一句“新人复何如”开始了和故夫之间的交谈。从这句问话里,你不难体会到一丝关怀之情。虽然她面对的人已另有新人,但究竟过去曾是同床共枕的夫妻。一夜夫妻百夜恩,这种恩情岂是有生之年所能轻易忘怀的!当然,这句“新人复何如”,多多少少含有与那位接替她的位置的新人比一比的念头,但这种念头的产生,仍然是基于对故夫的一丝旧情。
接下去,是故夫的答词:“新人虽说好,但还是不及故人好。容貌倒相差不多,只是手艺及不上你。”“姝”,好也,习惯上用来形容女子貌美,但从下文看来,此处的“姝”字并不专指容貌美好,而是泛指。颜色,当然是指容貌。手爪,指手爪上的功夫,特别指下文织素而言。如果你把手爪解作手爪本身,可以是可以,在古代男女授受不亲的社会,的确也只有做丈夫的才能知道前妻和后妻的“手爪不相如”。只是这样讲的话,和下文织缣织素的比较连不上关系,所以还是把手爪引申为手艺较妥。
故夫的回答,多少替这位女子带来了一丝胜利感:“嘿!我道新人有多好,原来还比不上我!”这一丝胜利感刚自心头掠过,怀疑和委屈也随之而起:“他说的是真话?还是为了不使我难堪,故意这样说?”“如果我真的比新人强,为什么我会落到被休的地步?”终于,她忍不住幽幽地口吐怨言:“新人从门入,故人从合去!”仿佛说给故夫听,又仿佛说给自己听。
古代没有新式标点,因此当我们替这首诗加上新式标点时,把“新人从门人,故人从合去”两句标成这位女子的话?还是标成故夫的话?有待我们审慎选择。如果把这两句看作故夫的话,那么这首诗就变成只有“新人复何如”一句出自这位女子之口,下文全是故夫的答词,不免显得单调。而且把这两句纳入故夫的答词之中,那就变成了普通的叙述,哪里比得上把这两句当作这位女子的话,使她在如怨似诉中表现出复杂的情绪来得感人。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合去”两句,完全是文学的语言。当时的事实绝不是“当新人堂堂皇皇从正门进来,故人只好暗中从旁门离开了”。休妻在前,再娶在后,中间应该有一段日子的间隔。也就是说,故人离去,新人入门,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发生。但是作者为了表现故人的悲凄与新人的荣宠,故意把两事对比而言,甚至把“新人从门人”置于“故人从合去”之上,这一来,荣宠的更荣宠,而悲凄的更悲凄。再者,新人之来固然是“从门人”,故人之去也并非绝对不能“从门去”;如果这家人家有门无合,根本非“从门去”不可。但是作者为了加强对比的效果,偏让故人“从合去”。合,旁门也。连正门都不让她走,直接的作用是使悲凄的更悲凄,间接的也就显出荣宠的更荣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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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本书《念天地之悠悠》
好一个“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是多么通达的看法!遇到可悲之事哭得死去活来,遇到可喜之事乐得昏头忘形,这原是人之常情。但是如果通古今而观的话,今人的悲哀,昔人都悲哀过;今人之喜乐,昔人都喜乐过。太阳底下真的没有新鲜事儿。有此一念,然后哀乐都可适度,尤其不必为“古难全”的事悲伤个没有完。但个人的生命有限,体验有限,必须像苏轼那样熟读群书,才能通古今而观,才能说出如此通达的话来。
——摘自本书《但愿人长久》
人生世间,祸福相寻。福到之时,正在庆幸,可能已伏下祸根:灾祸临头,苦痛备尝,也许就开始了幸福的契机。因此身在福中,要谨敬戒慎;身处祸地,要心怀希望。苏轼当然明白这番道理。他说:“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这时光不大好过。可是他紧接着说:“山头斜照却相迎。”多可爱的晚景!多美好的希望!
——摘自本书《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