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8日被遗忘的桃花源
日出时分,小远征军在博克拉城外的一株巨大无花果树下集合——包括两个白人、四个高山向导、十四名挑夫。高山向导来自尼泊尔东北部南奇市集附近著名的山地部落夏尔巴族,他们常陪伴登山队攀登大雪峰;他们是最近几个世纪由西藏东部下来的佛教徒牧人——夏尔巴在藏语中是“东部人”的意思——他们的语言、文化、外貌和西藏的一脉相承。挑夫中有一位也是夏尔巴人,有两位是藏人,其他都是雅利安人和蒙古族的混血。挑夫们大抵赤足,穿着破破烂烂的短裤或者大裤裆、马裤腿的印度长裤,裹着各种旧背心、披肩和头巾,正对着高高的篓子挑三拣四。除了自己的食物和毛毯,他们必须背负重达八十磅的担子,用一根绳子套在额头上,然后吊挂在佝偻的背上。各种登山行程起步前,总有人一再拿起行李掂掂重量,指责负担过重之类,并且尖声讨价还价。挑夫们大多是职业不固定、习性也不太稳定的当地人,以惹麻烦出名。但他们的工作确实很辛苦,酬劳也少得可怜——每天一美元左右。他们陪伴远征,通常离家不超过一星期,再下去就得换人,估量行李和嫌东嫌西的过程又将重演一次。今天将近两个钟头过去了,直到乌云密布,十四名挑夫才全部安抚妥当,一支溃不成军的队伍往西前进。
我们很高兴动身出发。博克拉的外缘地带简直就像所有热带的郊区——小破寮摇摇欲坠,到处是瓦砾、泥巴、杂草、臭水沟、恶心的香味、鲜艳的破塑胶片、等待猪来吃的脏果皮堆,乱糟糟的;加上小孩无精打采,大人心不在焉,狗垂丧着头,鸡只剩皮包骨。猪狗因为没有更好的东西吃,只好吃散落在路边的人粪。天气好的时候,这种情形还能忍受。在雨季的末尾,这些卑微的小人物每天早晨蹲在雨洼中抹肥皂洗身子、拧衣服,人生的泥淖活像溶进他们发黄的皮肤里了。
我们走过时,一双双棕色的眸子盯着我们瞧。面对亚洲的苦难,我们不敢正视却也无法挪开眼睛。在印度,人们普遍都很可怜,所以我们只注意到个别的情况:有人瘸了一条腿,有人瞎了一只眼睛,一只生病的印度野犬正在啃枯草,一位干瘪的老妇人掀起莎丽在路边大便。但瓦拉纳西却有加尔各答等都市已放弃的人生希望,加尔各答对沟渠中的死人和垂死者好像已安之若素了。破坏之神“湿婆”在辛辣的食物中,在蜂拥的脚踏车喜滋滋的铃声中,在愤怒的公车喇叭声中,在寺庙猴子的唧唧喳喳中,甚至在河边火葬场烧焦的人肉气味中疯狂跳舞。人们满面笑容——这是最大的奇迹。瓦拉纳西酷热难当,臭气冲天,吵闹声尖得刺耳。火红的日出时分,燕子像亡灵飞越浩瀚沉默的河面,但我们看到一个被人牵着走的盲女却笑容可掬;戴白头巾的印度绅士蔼然含笑望着骂他的公车司机;吹笛子的乞童笑眯眯的;一个行动迟缓的老太婆将河流中掬来的圣水浇在一尊涂红的石象身上,她也是笑眯眯的。我们好喜欢他们的笑容。
在火葬场附近,有座河边宫殿画了几只带有红白条纹的巨虎。
博克拉郊区有位老印度教徒撑坐在篓子里,由四名仆人用竹竿抬着,他一定是要去瓦拉纳西——看来像是最后一次到恒河“圣母”那儿,最后一次到火葬场四周的黑暗庙宇,到那些招待所去,等着加入河边白衣尸体的行列,等着被放在柴堆上烧:服务人员会把这一只黄黄的脚、那一只干缩的手肘推回火里,然后将遗体耙下火烧台,铲进流水中。剩下的肉层仍足以养活出没在灰烬边的长头食尸犬,而闷不吭声的白色大圣牛则把担架上捆扎遗体的草绳吃得一丝不剩。
老人的内部早已被吞噬了。由他那失明又贪婪的目光、凹陷的日艮睛、颤动的嘴巴,可以看出现在进驻他体内的是谁,往外瞪视的又是谁。
我路过时向“死神”颔首,耳中听见自己踩在路上的足音。老人已消失在鬼魅世界,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灰色的河滨道路,灰色的天空,一只杂色鹊钨从一块岩石轻轻飞到湍流中的溪石上。
有人徒步旅行:一位纤柔的妇人背着一大篓小银鱼;另一位背着一篮石头,弯腰驼背,使我的轻便背包相形见绌。她的石头将由其他的博克拉妇女捶成石砾,无数双褐色的手同心操劳,要开出一条南行到印度的新路。
一群戴大红披肩的马嘉妇人在阳光下移动,左鼻孔戴着重重的黄铜饰品。旭日初升,一只红冠公鸡快速爬上路边一栋村合的茅草屋顶;有个小女孩开始断断续续唱歌。在东西绵延一千八百里的大堡垒,亦即“雪之家”喜马拉雅山脉中,光线顺着天空一路照射下来,照亮了雪白的安纳普尔纳群峰。
芙蓉、鸡蛋花、九重葛,这些热带花朵在雪峰下露面,变成了壮烈的山水之花。猕猴在青草地来回奔跑,一只青绿色金丝雀在金色阳光下翻飞。卷尾鸟、金丝雀、拟啄木鸟和埃及白兀鹫都是常见的鸟类,我和夏勒在东非初识,而这些鸟在东非都有近亲。鸵鸟也是“洪积世”亚洲常见的鸟类,他很想知道埃及白兀鹫遇到鸵鸟蛋会有什么反应。在非洲,埃及白兀鹫被认为是会使用工具的物种,因为它善用尖喙衔石头将鸵鸟蛋砸破。
直到最近,这些尼泊尔低地还到处是阔叶常绿的婆罗双树林,常有大象、老虎和印度大河马出没。伐木和偷猎使这些动物绝迹,除了东南方的腊普提河谷等最后的净土,大象的神圣足迹已经消失了;1952年,人类在印度中部看到最后一头野生的印度豹;亚洲狮只剩吉尔森林还有寥寥数只;老虎几乎在每一个地方都已变成了传奇动物。尤其是印度和巴基斯坦,因为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很发达,造成森林砍伐过度,骨瘦如柴的家畜啃青草为食,风沙侵蚀,洪水泛滥——随着人口过度拥挤造成的恶性循环,使有蹄类动物的栖息地遭到破坏,于是这些动物迅速消失。亚洲比世界上其他地方更需要马上建立野生动物的庇护所,免得这些最后仅存的动物被灭绝一空。夏勒写得好:
人类迅速彻底地改变着世界,但大多数动物都没有办法适应新的环境。喜马拉雅山也跟别的地方一样,生物正大量死亡。现在人类有知识也有必要开始拯救过去在他手下几乎灭绝的物种了,这种情况显得此洪积世的大灭绝还要悲哀。
雅木地河边的小径是主要的贸易通道,一路穿过稻田和村落西通卡利甘达基河,再向北拐向木斯塘和西藏。有大榕树、老石塘和围墙的绿色村庄大院,已被水牛等牲口啃成草坪了,清水和柔荫使这些地方像公园一般和谐悦目。这一带村民拥有的财物甚至比不上博克拉,但旧式经济制度使他们免于现代生活的匮乏。从老子到甘地,许多思想家把“乡村生活”誉为自然、快乐的人类生活,至此也就不难理解了。孩子在暖阳下玩耍,女人在村泉边的石头上搓洗衣服,在石臼中舂米,四处传来令人心安的粪肥味、孩子的喧笑声,以及矮炉飘出的阵阵炊烟。粗木框和墙壁围起的整洁小院落中,有着茅草屋顶、手雕窗台和窗框的土屋,呈现一片温暖的土红色;南瓜藤开着黄花,玉蜀黍堆在窄窄的木桶中,谷子摊在宽草席上晾晒,香蕉树和木瓜树之间悬垂着冷静的大蜘蛛,与天空相映成趣。
一条渠道穿过几户人家,慢慢从闪亮的卵石上流过,渠上零零落落架着十尺长的花岗石板便桥。时当正午,阳光晒暖了空气,我们坐在凉荫下的一堵石墙上。渠边是村里的茶馆,只是简单的前敝式小屋,摆上自制板凳,泥地上有圆丘形的土灶。土灶侧面的开口可放入柴枝,顶上有两个烧开水用的孔穴,滤网上放有便宜的茶末,滚水由滤网冲下流进加了粗糖和牛奶的玻璃杯,我们就着这杯酥油茶吃白面包和生黄瓜。在光亮石板上玩耍的小孩假装用水泼我们,一只环颈鸽在高高的竹竿上摇摆。
挑夫们一一抵达,转身把担子卸在那堵石墙上。一位表情羞涩、笑容天真、弱得好像挑不动那么重担子的挑夫,用无花果叶吹出笛音。另一位挑夫笑眯眯地说“太热了”,他是夏尔巴族挑夫土克丹,个子瘦小如竹竿,生就一双蒙古人的眼睛,耳朵特大,笑容叫人惶恐不安——我想不通这位土克丹为什么会当挑夫。
我往前走,独个儿在河谷的凉风中散步。谷地变窄,陡陡的山麓小丘围拢起来,北面的雪峰已看不见了。在九月的阳光和山丘阴影下,小路顺着一道水渠和梯田间的堤岸伸展,渠道长满芦苇,梯田种着稻子,一阶阶下降,直到河岸边。水渠对岸的梯田则一阶阶往上升,直通到高高的丘顶和蓝天下。
在一堵让人憩息的墙边,很早以前有人种下两株不同品种的无花果树:一为印度榕树,一为印度教和佛教徒都视为圣树的菩提。加固的树根间散落着野花和彩漆石头,可以给旅人带来好运;树干四周筑有特殊的石坛,乘凉遮阴的旅人直挺挺站着就能往后卸下行李。贸易通道旁到处设有这一类的休息站,有些地方非常古老,大树早枯死了,椭圆形的石坛上只剩两个圆孔。就像茶馆和筑进山里的宽石阶,休憩墙给山水带来福佑,我们仿佛逛入一个被人遗忘的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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