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川中岛
白色的云群泛着辉光,积聚于信州Ⅲ群山之上。在阳光的照耀下,千曲川银光粼粼,宛如龙背一般,蜿蜒流去。
天正四年(1576),盛夏。
一个面庞稚气未脱的少年正气喘吁吁地沿着山路攀爬,忽然抬头大声喊道:
“等等我呀,大哥。”
“太慢啦,与七。快点跟上吧。”
走在先头被唤作大哥的年轻人,仿佛有些不耐烦地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张望。
这年轻人虽不过十七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更为成熟,身材也稍显魁梧,四肢修长。近六尺(约180N米)高的身体仿若鞭子一般柔韧优雅。剑眉入鬓,双目明澈,端的是一个美男子。
——长身玉立,容姿秀美。
在《名将言行录》中,如此记载着这男子的容姿。
这正是大名唤作樋口与六兼续,即后来的上杉家执政——直江山城守兼续年轻时的模样。
此时兼续身着麻布筒袖与括祷,足穿脚绊与草鞋,头戴简陋朴素的萎乌帽子,一副行脚商人打扮。
“大哥,这里不会有蛇吧?”
在草木丛中手足并用向上攀登的少年,是兼续的弟弟与七实赖,年龄比兼续小两岁。
与曾游学于雪国越后鱼沼郡云洞庵,自少壮时起便有俊秀之名的兄长相比,实赖的表情动作都显得有些驽钝。
“大概会忽然钻出一两条蛇来吧。啊,你脚下那不就是吗!”
“呀!”
实赖慌忙向后跳起,不料脚底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兼续忍俊不禁,递出手中青竹将弟弟拉起来,笑道:
“就快到山顶啦,从那里能看见川中岛呢!”
“看到了又怎样嘛。”
“看到了就能增长学问见识啊。”
“大哥您读了那么多汉文典籍,还不够吗?”
“一味苦读的话,很多事情是不会明白的。跟上吧!”
兼续用青竹拨开草丛,如滑行一般向前奔去。脚下杂草纷乱摇曳,跳出几只蚂蚱。
兼续与弟弟实赖攀登的这座小山,其实说是丘陵更为合适。山上到处都是椎树、橡树、赤松的树林,地面葛叶繁茂。乍看上去也就是一座随处可见的草木之山。
不过,此山的来头可不小。回溯至十五年前的川中岛合战之际,上杉谦信的本阵便设于此处。
它的名字叫做——妻女山。
分开夏日繁茂的杂草,登上陡坡的兼续,来到了妻女山顶一块视野开阔的平地。
“馆主大人当年布阵的地方,便在此处呢。”
兼续用草鞋鞋底噔噔地踩了几下地面,炯炯有神的双目向四周眺望。
“快看。”
兼续将手中青竹指向右侧山脚,那里是被称做松代盆地的地方。盆地中央的数重石垣之上,是一座被二重壕沟围起来的城塞。
“有一座城呢。”
弟弟实赖说道。由于阳光十分强烈,汗水顺着他的脖子涔涔而下。
实赖的身高比兄长矮上几分。此时他踮起脚尖,与兄长并肩而立,一手攀着赤松枝权,努力地将身子向外探去。
“那是海津城。”
“那座城吗……”
“武田信玄的本阵,那时便设于此城之中。”
仿佛看见武田军高举的风林火山之旗,此时正于城中猎猎翻飞一般,兼续如此说道。
这海津城,是进军信浓一国的甲斐大名武田信玄,为戍守北方而筑起的城塞。永禄四年(1561)第四次川中岛合战之时,信玄在此城驻下二万大军,与在妻女山布阵的一万三千上杉军遥相对峙。
“二万与一万三千,这兵力相差真是悬殊。岂不是一开始就陷入不利的情况了吗,大哥。”
实赖用大人一般的口吻小声说道。
“不,”兼续摇摇头,“咱们的馆主大人天下无匹的神机妙算,可全都在这里呢。”
说着,兼续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继续道:
“武田信玄采用了啄木鸟战法。”
“是用喙敲打树干的那个啄木鸟吗?”
“是的。”
兼续点点头:
“信玄就像敲击树干将虫子惊吓出来的啄木鸟一般,想把在此山上布阵的馆主大人引至山脚。”
此战之中,武田信玄采用了一条计策:将大军一分为二,其中一队趁着黑暗的掩护连夜从背后登上妻女山,袭击上杉军。待敌方惊慌失措地逃下山时,信玄亲率的本队则以逸待劳,给予敌军迎头痛击。
这巧妙的计策,便是后世所称的——啄木鸟战法。
不顾烈日的炙烤,兼续用手中青竹在地上画图,以便于向弟弟讲解武田军的
战法。
“不愧是信玄啊。”
实赖感叹道。
“的确,信玄此计甚为巧妙。不过,馆主大人的智谋却更胜一筹。”
兼续移开视线,再度眺望山麓。
“那边就是川中岛。信玄想把馆主大人诱到川中岛八幡原,然后予以伏击。”
川中岛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夏天可种稻米,冬天可育小麦,一年能够收获两季。这种栽培方法被称为“二期作”。此时在川中岛的水田里,满是青绿饱满的稻穗随风摇曳。
在这川中岛的正中央,是八幡神社所在的平原。武田信玄正是在此处设下伏兵,等待着上杉军自投罗网。
“馆主大人在那一天傍晚,注意到从海津城内升起的炊烟比平时要多。正感到奇怪之时,便收到了忍者的报告,说敌人准备夜袭本阵。”
“在那种时候,大哥您会怎么做呢?”
“先发制人吧,就像馆主大人那时一样。”
说着,兼续眼底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律法严饬,人马噤声,行伍规范,无一兵一卒脱离。及子时后刻(凌晨点之后),大军悉数移至川中岛。
《北越军谈》中,如是记载着上杉军当时的行动。
“馆主大人没有熄灭篝火,并留下一些旗帜在本阵中,之后率领大军悄悄地下了妻女山。”
“然后呢?”
实赖对兄长的讲解听得津津有味,似乎已忘记了炎热。
“看到那边的浅滩了吗?那是雨宫渡口。上杉军趁着夜色从那里渡过了千曲川,面对八幡原布下阵势。”
“取得先机了吗?”
“嗯,这就叫将计就计。天明之后,待川雾散尽,看到阵列整齐的上杉军突然出现在面前,信玄想必大大地吃了一惊吧。”
“噢!”
“战事之中,十有八九会是取得先机的一方获胜。面对摆出鹤翼之阵迎敌的武田军,上杉军采用车悬之阵突入敌军本阵,最近时离敌方总大将信玄仅有一步之遥。”
“这事我也从参加了川中岛合战的人那里听说过呢。”实赖听得两眼放光:“馆主大人在马上朝信玄那家伙一刀、两刀地砍去,信玄只好用军配来招架。砍到第七刀的时候,在妻女山扑了一个空的武田军别动队也加入了战团,馆主大人只好引兵返回越后啦。”
“这牛吹得,好像自己亲眼所见呢。”兼续仰头笑道,“我不时相随在馆主大人左右,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什么呀,真无聊。”
“不无聊呀。这一战中,上杉军折了三千人,武田军则损失了四千五百人。若不是馆主大人料事如神,上杉军说不定会在川中岛全灭啊。”
“十五年前的那场战斗吗……”
“那个时候,你才刚刚出生。我也不过是一个两岁的小孩呢。”
两人在草丛中坐下。兄长兼续从怀里掏出一个熟透的甜瓜,用小刀切成两半。
“吃吧。”
兼续将其中一半递给弟弟。
“咱们的馆主大人真是了不起的人!”实赖不顾嘴角瓜汁淌下,开口说道,“大哥,我真羡慕您呀,能够跟随在馆主大人侧近,时时聆听大人的教诲。我也想赶快去到馆主大人身边,好好地伺奉他老人家呢。”
“那个,与七。”
兼续本来大口地吃着瓜,却忽然抬起头,目光似乎有些飘忽不定。
“馆主大人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吗?”
“您说什么呢……大哥您不是非常敬仰馆主大人的吗?而且为了能亲身体会到馆主大人的作战方略,不惜以身犯险来到位于武田领内的这里。”
“要学的东西堆积如山啊。不过……”
“怎么了?”
“上杉、武田两军前后五度在这川中岛一带交战。在我看来,这就好像馆主大人与甲斐的信玄在此会猎游玩一般啊。”
“会猎游玩……”
“这样说或许太不客气了,但这确是对战力无谓的浪费吧。”
“大哥,您说什么呢。”
“这样好吗?”
兼续的语气突然变得热切起来:
“自馆主大人在此地与武田军数度大战以来,已经过去了十五年的岁月。这十余年间,天下却是令人目不暇接地激烈变化着。连馆主大人的宿敌信玄,也已在三年之前去世了。”’
说着,兼续眯起了双眼。
的确,这天下正在发生着可以称之为“剧烈”的变化。
原是尾张弱小大名的织田信长,在数年的苦心经营之后,竟然先于群雄一步迅速上洛,奉迎将军足利义昭,开始了统一天下的战斗。
不过很快,信长便与义昭撕破了脸。在义昭的暗中活动之下,以甲斐的武田信玄、近江的浅井长政、越前的朝仓义景、大坂的石山本愿寺(一向宗)等有力大名为核心,构成了针对织田家的“信长包围网”。
这其中,对信长持有最强烈敌意的,无疑正是拥有战国最强骑兵团的武田信玄了。
元龟三年(1572),信玄以上洛为目的,率领二万五千大军自甲斐府中出发。
途中,武田军于远江三方原击败与信长结为同盟的德川家康军。然而,就在武田军宛如怒涛一般向西进军,渐渐逼近三河、尾张国境之时,信玄却忽然病倒,带着壮志未酬的遗憾撒手人寰。
去年五月,继承信玄遗志的武田胜赖,在三河长筱与织田?德川联合军展开激战,惨败于信长麾下的足轻铁炮部队。
这期间,浅井、朝仓两家也已经灭亡。
信长逐渐将势力向北陆方面扩展,并在琵琶湖畔修筑了一座旷古未有的巨大城池——安土城。
时至如今,一直以来对信长的蚕食鲸吞采取静观态势的上杉谦信,终于也站了出来,与石山本愿寺、中国地方1171的毛利元就结成了反信长同盟。
“馆主大人早该出手啦。”
兼续说着,轻咬嘴唇,一睑不忿。模样煞是好看。
“就在馆主大人一面牵制武田家,一面将注意力放在关东地方的这许多年间,信长却渐渐西进,已将旌旗立于京都了啊。”
“馆主大人大概是想,信长之流无论何时都不足为惧吧。”实赖说。
“不,对待敌人,务必要在其羽翼未丰时彻底铲除才行。对信长来说,与其余任何大名相比,最为惧怕的,还是馆主大人啊。”兼续斩钉截铁地说道。
一如兼续所言,对于称霸北陆道的上杉谦信这一存在,信长是打从心底里感到畏惧。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展开
——文艺评论家细谷正充
直江兼续有气吞天下的器量。
——丰臣秀吉
能得如此之能臣,取天下可无难矣。
——德川家康
在战国群雄之中,或阴谋秘计玩弄人心,或纵马驰骋一往无前,比较之下,直江兼续并非特别突出的人物,但他个人魅力和推动历史的功绩,却是那些只知扩展领土、称霸天下的武将们所无法比拟的。都说兼续乃文武两道的杰才英物,但他的文不是寻章摘句,他的武不是战场杀伐;文能安民,武能御寇,对于一名战国武将来说,那才是真正值得后人仰慕的素质和功德吧。
——作家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