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我为他描述我所居住的城市。
我思度了一会儿,想要提几个形容辞,临出口前决定改成学术字眼,想想,又放弃了文学说法,也不知道列举城市活动是否合适。最后,竟是一阵沉默,我只是微笑,一时之间,无法寻着一种简明扼要的方法,直接有力地陈述我对自己城市的印象。
如同,有人问起,“您的母亲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如果他询问我对某个政治人物、电影明星、社会名流、邻居、同事、小学同学、上司、店员及其他任何一个熟识的印象,我都能不加思索,立即寻着一个适切的语词说明对方的长相性格特征。也许粗暴,也许不正确,但至少能够是反应快速的。但是,问起我的母亲,一个世上与我最亲爱的人时,我的回忆却是模模糊糊,不但对若干相处细节的记忆感到缺乏自信,连她的脸孔也不怎么能忆起。甚至,用几个简单轻率的辞句去结语我对她的总体印象这件行为,让我感到害怕,仿佛是天大的不敬,可怕的亵渎。
我迟疑着。不能对那座城市有着清明冷静的观察,无法像提起一个漠不关己的遥远城镇、只为了充实一段社交谈话的内容那般轻薄的目的,轻轻松松去讲到我的城市。
心头上沉甸甸压着一层厚重的云层,城市是躲在云朵后面的太阳,似乎想让我看见又不想让我看见地探头探脑。
当我终于开口讲述,我发现自己小心翼翼在拣字筛辞,刻意闪躲掉那座城市平时常常令我不满的缺点坏处;眼前浮现丑陋杂乱的市容,我赶紧摇头闭眼晃走那幅不悦景象,企图将视线拉到比较不碍眼的角落;我努力在脑海里搜刮来许多令人动情的生活小枝节,夸大,增添色彩,让那座城市听上去活泼,友善,可爱,迷人,充满各式特殊的乐趣。谈着谈着,我谈出对方一脸向往的神情,自己莫名生出一股大胆的信心,更加热烈地去描绘城市的美处。跟着,像一个善于撒谎的人最后也信任了自己谎言的真实性,我也相信我口中所说的那座城市确实是我居住的所在。
然后,在一件小事上,我又顿住了。我实在记不起一条路的名字。虽然我天天沿着那条路开车上班,下工回家,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不必思索也能摸着路,在正确的地方转弯。我也想不出那条街上究竟栽种着什么样的树。而,这会儿,我却要向他描述,当春天来临,我如何怀着喜悦心情,观赏路树油亮的绿荫在亚热带阳光下闪烁发光,如同里面藏住着成千上万的迷你精灵。
我讶异,距离的远近,居然能够影响旅人对转述城市记忆的把握程度。照理,越遥远,旅人越不能轻易了解;越亲近,旅人更能熟悉掌握。
可,不。
旅行的道理,如同瞎子摸大象。居住在自己城市的旅人,只见到自己城市的一只大腿,一个耳朵,一把象牙。你专注在自己平时生活的活动范围,陷于日常工作的及时完成,牵制于固定不变的人际关系脉络之中。一个旅人,却能够拉开距离,看到大象的全貌。他能够,对你的城市带着研究的目光,不带情绪地对你的城市进行去芜存菁的工作。他有理智,可以抗拒城市不分青红皂白的感染力;他有闲情,担得起耗费时间精力,慢慢品味你的城市。
旅人对待城市的态度,就似上网浏览一样,有兴趣的网址点出来瞧瞧.没有兴趣的网页,只消按一下滑鼠,就能去到更新奇的地方。没有负担。
他挑剔,选择,评估,像对付一个可有可无的情人。随时准备分手,而且有足够的残忍可以说放弃就放弃。
于是,距离遥远的城市,只会对旅人留下美好的回忆,却不能烙下苦痛的痕迹。因为,令他忧愁不舒适的城市是进不到他生活里的。
旅人对待自己城市的态度却像个老太婆追忆起自己的青春。无论当时过得如何惨绿,怎么难受,如今都只剩下珍惜的情绪。述说起来时,便无法抑止地叨叨絮絮,每个生命情节都拿放大镜去观赏,赋予过度的意义,似在撰写历史课本上的世界大事般慎重。因为,那是你亲身活过来的。好。坏,都是你的。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感,放在眼前会感到羞耻,捧在手心就会融化,留在心里则让你有想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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