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格森说:"所谓生命,就是延续与记忆。"延续是未知的尚不存在的,记忆是已有的确定的,是生命中发生过的实在。四十岁的人就有四十年的记忆,他的生命体除了记忆别无长物,而记忆创造着新的生命,如同老树伸出新枝,拓展年轮。不错,我们毕生与时间抗争,来去匆匆,争分夺秒,无暇翻开了记忆的封面读一读自己,放弃了从这部大书中索取真知的权利。虽然以勤奋惜时多赚了一点生命,却造成了最根本的浪费——你的生命差不多是虚度了,你那生命积累着的宝藏被你当成废铜烂铁丢掉了。人人都说活得累,活得不容易,我们怎么能够白受这份罪呢?枉费了那么艰难地度过的生命呢?人生的延续应当是对记忆的读后感,你才能心无羞愧地对自己说:"我过得不虚浮,不盲目,我的生命坚厚扎实。"
当我们倾听大海的笑声,欣赏它舔吻着沙滩的美丽多姿的唇印,就忘记了大海是苦涩的。人生正是这样,尽管不乏尘世的欢乐得意,但记忆之水是苦涩的,拍击你的脑壳发出悲痛的韵律,于是我们说:"往事不堪回首。"我们不能逃避现实生活的重压,还不能逃避记忆中的苦涩吗?错了,惟因不堪,更须回首。亡国之君李后主读自己读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千古名句,真可谓读出味道来了;假如还其故国,可能他会换个样子做皇帝。尼克松在我心目中是一位英雄,但这位英雄不是一本正经坐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享受安乐椅的尼克松,而是神情冷峻,坐在轮椅中被护士从医院走廊推出来的那位先生,政治的末路和肉体的末路都未能摧毁他。生病后的尼克松表现出更大的也更本质的人的力量。他下台后痛心地读自己,读出这样的心得体会:"失败不是认命,除非你放弃一切";"事事顺遂,人不能知其力之强弱,面对敌人,不自知的力量源源而来。"堪称至理名言。两年前在加州尼克松图书馆开幕式上,前来祝贺的贵宾达五万多人,三位美国前总统老布什、里根、福特亲临现场。这个曾经遭到美国公众唾弃的差点儿成为阶下囚的尼克松,终于击溃了公众的成见,重新塑造出自己的形象。
任何有用的思想的根子都长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不必舍近求远,满可以在车行途中,临寝之前,在一切有余暇的时候,点亮记忆,读一读自己,哪怕是读一个章回也好。困惑的时候,或当你感到总是不对劲的时候——譬如变天你的筋骨会感到酸痛,这时候,人生的陷阱甚至断崖或许就在脚下,该潜心阅读了,你可以闭门不出,静心数日,作坐禅式的苦读,去寻求以隐喻方式躲藏起来的生活的真理。你会窥视到欲望的罪恶,人心的阴暗,揭开重重纱幕,从过去的真实中获得启悟。人的秘密,以及世界的重大秘密,没准儿都藏在这部书中。你重新认识和把握了过去,人生的迷瘴被一阵从时空深处掠来的清风吹散。你和过去的那个你促膝交谈,切磋关于人生学问、生活艺术之类永世不变的话题,听他对你发表什么高见,指点迷津。他或许带你重返到发生过的错误中,像盘桓在上一个朝代留下的废墟中,进行考古发掘。人的愚蠢在于不断地重复错误,他会提醒你抚摸累累旧伤痕,唤回消失了的疼痛,让你感叹创伤是生活给予的最好的馈赠。读自己等于拯救自己,你会对自己抱着感恩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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