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大学的西苑湖畔,是起伏的暗黄色的土山,土山上的针叶松林在夏风里像山涧流水似的沙啦啦响。从山头到山坡,满是洋槐丛和玫瑰丛。山腰间还夹杂着几棵桑树和丁香树,被太阳晒得发散着苦涩的气味。山顶上那苍松掩映的宝塔,塔尖挂着几朵白云,倒映在湖面上。一道从玉泉山流来的小溪,带着田野泥土的芳香,在山脚下盘旋着流来流去,淙淙作响地流入西苑湖。湖心的孤岛上,有一座红墙绿瓦的龙王庙,掩映在翠绿的芦苇丛中,孤岛的石桥通连着湖岸。
“蒲塞风,蒲塞风!”
黄家萍沿着湖畔的沥青路奔听呼唤着,那声音是又生气又焦急的。
“蒲塞风,蒲塞风!”
黄家萍热得出了汗,白绸衬衣被汗浸湿贴在身上,她用力一甩那两条细细的小辫,一口气跑上土山去。那彩色斑斓的花哔叽裙子被风吹起,像一群飞舞的蝴蝶,闪到洋槐丛后面不见了。
“你这个该死……你在这里!”
宝塔边的一棵松树下,蒲塞风坐着石椅,伏在石桌上在写什么。洗到褪色的汗衫和一堆书,散乱地扔在石桌脚下。
“我喊你听见没听见?”黄家萍跑过去,狠狠地推了蒲塞风一把,一滴蓝墨水,落在稿纸上。
蒲塞风霍地跳起来。他是个清瘦的青年,微微显得苍白的脸泛红了。黄家萍紧咬着嘴唇,两只黑溜溜的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蒲塞风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又一屁股坐在石椅上。
黄家萍弯下腰,收拾着那堆零乱的书,把汗衫扔给了蒲塞风,然后说了声:“走!”
“到哪儿去?”蒲塞风坐在石椅上不动。
“四点钟集体学青年舞。”
“我今天有事,明天再学好不好?”
“不行!”
“我明天一定学。”蒲塞风自知理亏,便低声下气地央求道。
“不行就是不行!”黄家萍气恼地跺着脚。
“为什么跳舞也要集体化呢?”蒲塞风皱起他那两道浓眉。
“这是先进集体条例!”黄家萍一拍石桌子。
“我当初就反对……”
“可是已经成了决议,就要执行!为什么一个共产党员就不懂得这个组织纪律性的基本原则?”黄家萍歪着头,摊着两只手问道。
蒲塞风被问得无话可答,他猛地闷雷似的喊道:“你们在墙报上给我画漫画吧!我是木乃伊,我是书呆子!”
“墙报?哼!”黄家萍冷笑道,“要给你上校刊啦!”
“为什么?”
“就因为你不参加集体活动!劳卫制锻炼你的出勤率是百分之六十二点九,集体学舞跟集体学歌的出勤率是零,其他集体活动的出勤率是百分之三十一点四五,你妨碍咱们班获得先进集体的光荣称号!”黄家萍像背书似的一口气说完了。
蒲塞风又烦躁地站起来,但是背对着黄家萍,他凝视着山脚下那条潺潺的溪流,一片落叶被流水冲得东倒西歪,最后在溪边停住了。
“谁的手笔?”蒲塞风咬着嘴唇,半天,才冒出这一句。
“中文系二年级校刊通讯组。”
“这就是说,是你和沈飞黄的大作。”
“应该考虑别人的批评,不要考虑批评的人!”黄家萍冷冷地说。
蒲塞风忽然回过头,非常轻蔑地问道:“有插图吗?”
“你这个人,我真是对牛弹琴!”黄家萍气愤地咬着牙,扭回身,穿过一簇簇洋槐丛和玫瑰丛隔成的小路,跑走了。
蒲塞风又坐下来,但是头嗡嗡响,他定了定神,把那张落了墨滴的稿纸揉成一团,又换了一张,动笔写起来。
黄家萍跑到湖畔,收住了脚,喘了喘气,又扭回身,跑上土山,跑到蒲塞风那棵松树下。
“跟我走!”黄家萍命令道,但是态度已经软下来了。
“不去!”蒲塞风头也不抬。
“我求你只去这一次,应应场面,我就不让沈飞黄把这篇批评送到校刊去。”黄家萍又反过来央求他。
“我就不去!”蒲塞风犯起牛脾气来了。
“我求求你!”黄家萍扳过蒲塞风的脸,她的眼眶里充满晶莹的泪珠,声音颤抖了,“只去这一次。”
蒲塞风站起身,低低地说:“我去。”
黄家萍给他抱起书,蒲塞风拿起汗衫,搭在肩头,默默地跟在后面。
他们在宝塔下停了停,从这里可以鸟瞰西苑大学全景,那一幢幢的楼房,一道道光溜溜的林荫道,和那川流不息的人群。
不远的树林里,手风琴响起来了。
在遥远的地方,
那里有云雾在荡漾……
一个颤声的男高音唱起来。
“听!沈飞黄在拉手风琴跟独唱,”黄家萍欣赏地静听着,“奏得真美,唱得也动人,只可惜有些做作和太洋味。咦!走吧,今天有手风琴伴奏,华尔兹一定会把你感化了的!”黄家萍愉快地说着,扯着蒲塞风就要跑。
“我不去了!”蒲塞风摔开黄家萍的手。
“你……”黄家萍手一软,一堆书落下来,“你真要命!”说着,她用一只手抹掉流出的眼泪,冲下土山去了。
太阳西斜了,土山里因为树林挡住阳光,暗了下来,也凉了下来,蒲塞风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把笔放下了,走到溪边去。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蒲塞风回过头,在背后的玫瑰丛旁边,站着哀怨的黄家萍,蒲塞风走上前去。
“写完了?”黄家萍轻声问道。
“写完了。”蒲塞风惭愧地躲闪开那深情的眼光。
“把汗衫穿上,天凉了。”黄家萍说。
蒲塞风顺从地穿上了,但是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
“到那边坐坐。”黄家萍指指宝塔下的那几块石头。
“好。”
“你在写什么呢?”
黄家萍在石头上铺下一块手帕坐下来,她抱着膝头,问蒲塞风。
“在写一篇论文。”蒲塞风撕着一片丁香叶。
“春天你对我说,不是已经开始写了吗?”
“初稿在三月底就写出来了,送到萧先生那里请他指正。今天萧先生的秘书告诉我,明天晚上萧先生准备跟我谈,我现在又根据这两个月的体会,写了这个补充部分,想谈得深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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