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离站的时候她一直站在窗边,车厢里有暖风,全封闭的车窗上蒙了一层白色的水汽,她用一根手指在上面划开一片,向外望去。
他真的在,驼色的风衣,米色的围巾,撑一把鸽子灰和宝石蓝格子的大伞站在那里,背光,她瞧不见顾知帆的容颜和神情,只有那高挑挺拔的影子。火车渐渐加速,他也远去,终究退成“双桥站”那三个大字下面小小的黑点,后来,就再也看不见了。
程丹青给他发短信,带着娇憨小女人才有的那一点儿矫情和琐碎写了很长很长,他隔了很久才回复,里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路平安,小心风寒”,一如他们的这么多年。
顾知帆比她大十岁,是双桥镇医院年轻的医师,名牌大学出身,却在这小小的镇子里安安静静地待了好几年。小镇没有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等一个蔷薇般颜色的女子,他那么爱她,可是她嫁给了旁人,从此再不回头。
程丹青是典型的水乡女子,肤如白瓷,纯净细腻,似是不食人间烟火。顾知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才十三岁,怯生生地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外,手里紧紧攥着她的中考体检表格。顾知帆当天负责的是听力,进来一个学生他就按一下老式的磁带录音机,统一的听觉测试带里那个女人的声音缥缈如同戏文念白,程丹青用一只塞了豆袋的搪瓷杯子掩住一只耳朵细细听了再念出来:“梨花?礼花?”
顾知帆点点头。他身后有扇小小的玻璃窗,洗得褪色的蓝色窗帘,打了个好看的结,随着窗外的风一点儿一点儿地摇荡。他的眼神飘到窗外,低吟:“……梨花小窗人病酒……”
程丹青讶异地看着他,他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专心给她的体检表上画钩,又寻出话来赞她:“这么小便要读高中了呢,真是聪慧过人。”
她不留意间对上了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急忙挪开目光,抽出自己的表格,怀里揣着小鹿,几步就逃出门去,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隔壁班的女同学在门口窃窃私语:“呀,那医生长得可真好看,像是电影明星。”
顾知帆确实像是电影里走出来的人。他住一栋很老的洋房,客厅里挂着古旧的画,兰风梅骨,画上的鸟却白眼望天,愤世嫉俗。顾知帆不在医院值班的时候常常站在厅堂里拉小提琴,翻来覆去只是一首《花与爱丽丝》,程丹青想那背后一定有缠绵悱恻的故事,她从未问过,可是每每想起,心中就无限难过。
后来就渐渐熟识起来,程丹青关于高中的全部青涩记忆几乎都与年轻医师有关,他的小提琴,他半旧的格子伞,他用繁体字写的卷轴,他总是那么好看,她甚至一厢情愿地认为,全世界没人比他更适合穿白色的医师褂,就连他戴口罩的样子都那么迷人。那个离开他的女人一定后悔得每天在被子里哭,一辈子年华蹉跎。
“那是因为你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生。”程丹青大学里的死党付秋诗在麦当劳里面跟程丹青说,“等你再见到他的时候,就会失望地发现他不过是个普通顺眼的男人而已。唔,老男人。”
可惜顾知帆并没有像付秋诗或者程丹青的追求者们希望的那样,在短时间内退出历史舞台。大一那年暑假,程丹青在家里突发高烧,顾知帆拎着医药箱冲过去急诊,他给她试体温,用听诊器听她肺部的情形,她朦胧里感觉到那小小的金属块碰到她的内衣又离开,他戴着冰凉的医用手套握住她的手,然后扎下吊针。
记忆里第一次牵手,她昏昏沉沉地落下泪来,耳边只有母亲忽远忽近的安慰,他轻轻掰开她的手指,然后刷刷地开始写处方。很多年后程丹青才恍然意识到,那竟是他们的唯一一次亲密接触。
大概那以后的两三天,顾知帆每天会来一次,程丹青很快可以下床,他们就会一前一后地沿着古老的风雨长廊散步,谈美好的绘画和诗歌。他是个痴人,对情对诗书画乐都有种近乎狂热的执著,只是双桥镇实在太小,他已孤独多年。程丹青在大学里读的是中国古典文学,略略能跟他谈上一些,待丹青开学返校后,他便开始偶尔出现在她的博客上,留一两句点评,永远用繁体字,永远一针见血。渐渐地,程丹青的电脑默认输入法变了,她开始习惯繁体竖排,习惯用繁体字写博客或者私人信函。他们互相加了MSN和QQ,程丹青看着他的头像亮在那里,就会有种他们非常接近的错觉。
她习惯了这种错觉,并且像所有这个年龄的姑娘一样,渐渐就当了真。
可是毕竟隐隐不安,她下意识地放弃了本校保研,自修了日语要去日本京都的大学进修。大学四年级的春节,程丹青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家,她已经决定,如果顾知帆真心留她,她就回到双桥镇,在镇中学谋一份闲职,从此风花雪月柴米油盐,一心一意做他的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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