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br> 酒仙<br> 陈耳东的酒量“海”,到底能饮多少,他自己亦说不清。自诩酒仙,于是,叫开了。<br> 酒仙的老爹曾在白家酒馆内当过相公,后来又到我们镇酒厂里当师傅。他从不喝兑水的酒,均是摘“酒头”,接一马勺,“咕咚咕咚”喝了。他们全家都住在厂子里,皆海量。酒仙在娘肚子里就深受酒的熏陶——犹如音乐家母体培育乐感一般,五岁饮酒,八岁划拳,可谓童子功了。他也醉,为“熟醉”,醉而不迷,照喝。<br> 十八岁那年,酒仙人了伍,去了东北。<br> 珍宝岛战役那阵子,酒仙已成了老兵。打仗前,部队开斋让战士们畅饮,比酒量。因为在冰天雪地里打仗,没烈酒“烤里火”是要削弱战斗力的。酒仙喝到底也没醉,便被挑去参加战斗。战斗结束,他立了三等功。后来,他入了党。再后来还提了干,结了婚,有了孩子。不幸的是:儿子低能——据传李白的儿子也是呆子。他极懊丧,决心戒酒,并执意要“打”回老家去。于是,后来他便转业回到了我们镇上。<br> 我们那个镇原是公社所在地,后来变成了乡。酒仙就在乡政府里当文化干事。部队里有“瞎参谋乱干事”之说,地方上也一样。平常无事可干,他就随大溜儿搞中心。人家开会他开会,人家下乡他下乡,默默无闻,无闻也便默默。眨眼儿过了几年,没升也没降,仍是干事。<br> 这几年里,酒仙没端过一盅酒。<br> 有一次,文化局局长下乡来检查文化站工作,乡政府照例款待。因为局长来了,乡第一把手理应作陪。酒仙挂牌文化干事,自然是分内事。酒喝到热闹处,彬彬之礼开始淡化。文化局同车来了三个人,其中有位剧团唱黑头出身的股长,海量,与乡书记做了对手。乡书记年近五十,刚调来不久,只有三盅礼节性的“门面”酒量,自然喝不得。怎奈那“黑头”股长逼得紧,书记推托不掉又怕失礼,显得窘。酒仙见书记为难,禁不住接过喝了。“黑头”股长大为扫兴,悻悻地说:“陈干事刚才声称滴酒不沾,这却怎讲?”酒仙心想,今日既然为书记开戒,不如讲个义气,一保到底。心思一定,他朝“黑头”股长笑笑,接着自斟自饮一气喝了十二个罚酒,问道:“放不放?”“黑头”股长见他打”埋伏”,便硬硬地说:“再喝六个!”酒仙又喝了六个,然后伸出手来,对那“黑头”股长说:“跟你学几个?”。<br> “黑头”股长正愁没对手,见陈干事自投罗网,气消大半,顿来精神,口中“失礼”没落音,连胳膊带手早已伸出了界。<br> 酒仙是主人,开初连让三局。那“黑头”股长越发不把酒仙放在眼里,吆喝之声震耳,如同包公要铡陈世美。酒仙再不客气,与股长大战百十回合,直喝得那“黑头”言语打结,自己才“哗哗”倒出一茶缸酒来,一气喝光,笑道:“老兄海量!”<br> 这一下,乡书记像发现了新大陆,不顾客人在场,竟一把拉过酒仙坐在自己身旁,连连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br> 过没多久,酒仙便担任了乡党委秘书。秘书虽与干事平级,但权力实在大了。以后的日子里,那书记每次陪客,总要酒仙坐在自己身旁。酒仙戒酒不成,只得场场称雄。有酒仙在,书记再不怯阵。<br> 有一日闲来无事,书记叫过酒仙,关了房门,取出一瓶名酒,笑道:“犒劳犒劳你!先讲好,我喝茶你喝酒,咱来几个!不准让!”<br> 酒仙笑道:“你是不是想学划拳?”<br> 书记只笑不语,坐下来,斟了酒,倒了茶,伸出了左手。酒仙见书记是“左撇子”,也伸出了左手。搭手叫开,没想酒仙连连失利。书记笑问:“换手吧?”酒仙见书记左右开弓,颇有点儿羞怒,但不便表现在眉眼里,硬硬地伸出了右手。<br> 两人又用右手划了十八拳,酒仙竟失利十六枚。他这才惊诧万分,呆呆地望,像丢失了什么。书记只是矜持地笑。<br> 酒仙又“忽”地伸出了手。书记用左手应他的右手,而且手不离胸,似弹钢琴。酒仙用尽了浑身解数,一直占不了上风,最后只得败下阵来,连连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br> “酒场上没有常胜将军!记住我这句话!”书记站起,感叹,长出一口气,最后在室内踱步。目光沉浸在岁月里,旁若无人……好一时,目光收拢,对酒仙说:“你的枚还算可以,只是不够老辣!尤其变化过多,不是稳操胜券的大家风度!手、眼、心、口,四位融一体。心管口,眼管手,做到:手变口不变,口变手不变,诱敌深入,见机取胜!”<br> 这通话,惊诧得酒仙张圆了嘴巴。从小至今,他多是凭肚内能装不怯阵而取胜,从未总结出什么理论,更没用理论指导过实践!今日小巫见大巫,自愧不如,颇有草头王被招安之羞。从感性到理性,眼界开阔了,心中亮堂了,顿觉升华了一个不小的高度。<br> “你以前一定海量?”酒仙禁不住发问。他突然间觉得书记变陌生了,似一团雾。<br> “你也不用瞎猜!”书记笑道,“你可要替我保密喽!若论酒量嘛,你眼下能帮我一大群。咱不说这些了,只是顺便告你一声,县长知道了你,我怕留不住哩!”<br> 果然,没出半月工夫,调令下达,任命陈耳东为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为给酒仙饯行,乡政府按例摆了宴席。<br> 五桌席面也算丰盛,插甬对空摆满了党委办公室。副主任虽与乡书记平级,但名声要高一些。酒仙在乡里多年不掌权,与众人也合得来。大伙不薄情,纷纷前来贺喜。乡书记主持宴会,讲了几句“水小养不住大鱼”之类的淡话,接着,便开盅了。<br> 众人都晓酒仙量“海”,但摸不透他到底能装多些,上下一串通,皆要求他打两个通关,一关替书记,一关是自己的。<br> 想起书记的恩德,酒仙激动了,拔盏举杯,一饮而尽,亮盅一周说:“打!”<br> 全体鼓掌。<br> 五桌近四十人,每人两局,相当于八十局。酒仙不怯阵,要求一遍过,没轮到的地方先“自相矛盾”着。于是,酒场沸腾了!<br> 喝到天昏地暗时光,酒仙胜利地打完了两个通关。接下来,众人开始敬酒话别,一拨儿走了,又一拨儿来了。刚欲平息,不想又从乡下回来几位“打晕鸡”的。又战。<br> 谁也说不清酒仙喝了多些酒。<br> 酒仙醉了。为“熟醉”,照喝。<br> 撑不住的溜回了住室,倒头睡去了。剩下几位“棘手”角色,团团围着酒仙,直直闹腾到十二点。停电了,方才罢休。<br> 酒仙有个癖好,大酒后要散步!等大伙睡熟了,他才摸回寝室,先撒了泡巨尿,方开门进屋。浑身发热,便扒光了衣裤,用凉水擦了脸,躺在床上小憩。口渴,想喝杯水,摸不到茶瓶,便掏出火柴点蜡烛。“嚓”地划着了,没想那火突地燃成一条火蛇,直直钻进他的内脏,然后又“呼”地从口、鼻中喷了出来。他惊慌失措,知道这是自我焚烧,忙端起脸盆朝头上浇,不济事。他急急跑出房门,想奔向伙房后的蓄水池。没料火光封了眼,视不清,喊不出,双目里只有一片昏蓝……<br> 他困难地摸着了院中的一棵泡桐,站稳了,顿觉周身都在向外窜火……<br> 每一个毛孔里都向外冒着火光,蓝蓝的火苗儿在他周围跳跃、飞舞。他成了一个晶莹的透明体,犹如大卫雕塑。<br> 火光映亮了天,映亮了地,映亮了乡政府……瓦蓝,瓦蓝,似仙境。<br> 夜,静极了。<br> 面条皇后<br> 颍河镇上共有三家面馆子。两家在十字街头,过去归国营,眼下实行承包制,变成了“二混头”。面条皇后的小店在乡政府大门左边。名日小店,其实很简陋:几根木棍,顺着乡政府那高高的院墙搭下来,离那高墙两米开外,又垒了一堵六尺高的砖墙,上面铺着石棉瓦,造成了前低后高的式样。远远望去,犹如一顶硕大的“道人帽”扣在了那里。<br> 尽管上级一再强调不许在临街搭棚子以及众人都说这顶“帽子”格外有损于政府首脑的尊严,但它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此四年有余了。<br> 乡政府对门是剧场,剧场前面有一片开阔地。每逢早集上来,这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生意兴隆是不消说的——可谓“宝地”一块!<br> 小店搭好的某一天,这小店主人竟在高墙中挖了一个后门儿。一堵完整的高墙,就这么多了一个大窟窿。挖的时候,无人过问,时间长了,书记换了一任又一任,新书记认为是上任批准了的,所以,谁也不当回事了。<br> 这样,干部们便当起来。每逢想调胃口或下乡回来晚了或添了客人,均能从这后门里吃上可口的热面。而且每碗便宜一毛,味儿特别好,一碗相当于公开出售的一碗半。何乐而不为?<br> 因而,面条皇后与这些乡干部们厮混得熟。此人原是位三十岁刚出头的少妇,擀一手好面,故被人称为面条皇后。她长得俏眉俏眼,一嘴整洁的牙齿。笑一笑,眉眼俏;怒一怒,酒靥露。满腔怒火了,那面容还好看得令人愕然!<br> 她的男人姓胡,外号“肉心刁”——是那种表面老实内心刁猾的人。他任女人在政府大院里横竖,有时被人已看着很“危险”了,他也不警告一声,只是甜甜地笑。他像是十分放心自己的老婆,实际上,他是把老婆当做吊线和诱饵。要不,有谁能在这乡政府门前逞威风呢?<br> 这“肉心刁”亦能做几道好菜。所以,这面馆子不光卖面,也摆酒席。<br> 男女双方僵持于“危险”期的时候,最能应诺办事。面条皇后时刻掌握着“火候”与“分寸”,因而在镇里吃得开。尤其在乡政府大院里。化肥紧缺的时候,她能弄来化肥;柴油紧缺的时候,她能要来柴油……每逢谁家儿女打结婚证,或男方或女方缺那么一岁两岁秘书不给办的时候,均是请她前去求情。她满口应承去到行政办公室,与秘书嘻嘻哈哈便把事情办妥。更关键的时候,她甚至可以在打打闹闹中拿公章代替秘书按那么一下子。这样,虽然她的奶子吃了亏,但事情总算办成了。可有一条,事儿办成,打结婚证的酒席要摆在她家小店里(当然,当事者也决不好意思去别家),据说还要比往常贵那么十块二十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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