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罐?晋瓶?隋佛像(1995?06?11)
我家有一个腹围三尺的汉代大陶罐。两边的兽纹各衔一陶环,三圈水波纹荡漾飞动。当年的釉色斑斑点点,几乎已如挂角羚羊,依稀隐现于青灰的陶胎之中,周身的一环凸纹,几处剥落了,留连着永难知晓的或悲或怨的依依往事。
因它壮硕、敦实,我是很少搬动它的。有一回,一位朋友送来了一大丛清香的桂花,于是突发奇想,给陶罐盛满水,养起这生气盎然的桂花来。这罐这花,让我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古朴和新鲜是如此和谐地倾诉着一个“美”字。这使我想起中国的水墨画,甚至骑青牛的老子和化了白蝶的庄子来。
我见过一只晋代青瓷四系瓶。那晋瓶高逾一尺,亭亭玉立般的美人腰肢,大盘口,瓶身周遭有着精细的花纹和两个惹人生冷的兽头纹。那晋瓶破土而来,青青的釉色依然润泽浏亮。早晨的阳光照射着它,也微微震颤。更让我为之心醉、为之神伤的,是瓶身的大部的釉泽已如梦如幻地被泥土溶去了,露出的殷红的胎骨,像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这火焰,穿越了千年的风霜。我想,见到那个晋瓶的人们都会由衷地喜欢它的,因为它是那么惊心动魄地让你震颤,让你感动于它的残缺美,并因此想到了人生。
隋代的一群佛像,被癫狂的皇帝砍去了头颅,剩下一千多具不屈的身躯,昂然挺立了一千多年。近闻一位著名的画家,为之神伤心碎之余,决计要在本世纪最后的几年里,重塑一千多个佛头,让这个一千多年来的悲怆故事,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我想,这位画家的真诚让人感动。然而,一千年的风霜是可以重现的吗?和断臂维纳斯一样,这被砍去了头颅的隋代佛像所闪耀着的凄凉的美感,无疑是千秋难再的。走过了昨天的人类,总是在自己先辈留下的充满美感的人文景观中,感受到一种只有人类才有的温馨和激情。这个世界上,昔日的雪泥鸿爪总是弥足珍贵的。
书札?菜单?册页(1995?06?25)
我有郑逸梅先生的手札数十通。
这些手札,少则一二十字,是便笺,多则数百字,是他的脍炙人口的文章。读郑逸老的手札,让我倾心的不止是他的博闻强记,还有从他“病腕”底下一一走出来的“舞之蹈之”的字。这字一个个蓬头粗服,稚拙可爱,可以想见老人在他的那间亭子间北窗前躬身而坐,精瘦的手握着一支钢笔,时而斜望天空,时而会心而笑,像孩童般在纸上信手涂划的神态。手札中有一篇《我是怎样排遣我晚年生活的》,据老人的儿子后来告诉我,那天写完这篇文字时,老人突然昏倒,后经医院抢救,才得以逃生。当时,家人都以为这篇文字,怕是老人的绝笔了。这位一生荣辱不惊的老人后来几乎活过了百岁。我每每读这些手札,总觉得老人谈笑依旧,其人与其文、其字俱活。
刘海粟大师九十三岁的生日是在上海度过的。我有幸参加了他的生日庆筵,并留下了一份菜单。
那天的菜肴十分精致。谈笑风生之际,大家都叹惜这精美的筵席上,少了刘海老素来喜啖的鸭屁股。据说老人一餐可净一大盘。那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杯盘交错之际,刘海老建议为了这次欢聚,每人留一份菜单,凡在座者不论年龄、地位,一起在每份菜单上签名,以作留念。记得当时在座者共二十四位,刘海老领衔一份份签去。我的那份菜单上刘海老和夫人夏伊乔的亲笔签名,双双居于中央,至今看来神采飞扬,确有睹字如睹人的难与人说的妙处。
人间的温馨,真的不少,只一份菜单,就会让人去回味永久。
张充仁先生是出名的雕塑家,他被称为“中国的罗丹”。可这位很洋气的艺术家,在我的眼中,却是个中国气派的文化人。
我和张有十多年的交谊。他去了欧洲之后,我们仍有书信来往。大概五年前,当时的法中美术交流协会主席、保加利亚籍的软雕塑大师万曼,打算邀我访法。张得知后,写了一封长信,三张薄如蝉翼的信笺上,真正的蝇头钢笔楷书,热情洋溢地介绍了法国的风土人情,和应该注意的礼节和事项。这封极为珍贵的信,它让我看到一个老人的充满慈爱的心,如同他的创作风格一样,纤毫不差的严谨和精致。
两年前,他从欧洲归来时,曾和我有一次极为愉快的见面。为此,他特地为我写了一幅字。一尺见方的册页上,极为典雅的汉隶“匠心独妙”四字,透露出时已八旬的老人深沉的故国情怀和深厚的中国文化的涵养。
成大事者,必有非凡的胸襟与才情。这大概又是一个例证。
关于拍卖(1995?07?09》
自有了书画及艺术品拍卖行.都市生活便添了一道色彩绚烂的风景。将最雅的事儿和最俗的生意经融为一体,无疑让人既美不胜收,又“俗”不可耐。
于是,原本很悠闲地品味的美丽,变得灼热如火燎一般。于是,吴湖帆热、黄宾虹热、张大千热,还有高古陶瓷热、文房四宝热,如走马灯般流转起来。这热实在不是万千人的一时性起,而实实在在是因了拍卖行家们的一个“炒”字。
当然,这道风景是很迷人的。因为你会在平淡和烦杂的人生里,陡然为曾在很久远的年代里,花几十元钱买下的一把齐白石的扇子,而感叹不已;会为在经过“文革”那样的地震后,还保存着一只完好宋代瓷碗而欣喜万状。
王铎的一帧行书绫本立轴,被拍到了五十万元,让很有些沉闷的朵云轩“九五年春季拍卖”会,有了一道亮色。
书画及艺术品一经拍卖,便像无多艺术性可言的百货一样进人了市场。同样也因为是生意经,被拍卖的书画、艺术品,赝品、伪作充斥其间,让人往往真伪莫辨。很显然,这已不只是鉴赏家眼力有限的缘故。
而价真货实,是一条永远的铁律。王铎的那帧珍品,曾先后被一九八九年出版的《中国美术全集?清代书法》卷和一九九四年出版的《中国历代美术?书法篆刻编》收录。货是真了,买者自然就多。五十万元的价钱,比之五点六万元的开拍价,飚升得生气勃勃,看得出竞拍者一往无前的豪气和志在必得的焦躁。内中,是不是还有一种僧多粥少的悲凉呢?
拍卖会的最大魅力,大概要数一件拍品拍出的“新高”。每次拍卖,总要排出个类似网球世界的英雄座次。然而,这个“类似”的说法,其实也是不确的。因为体育类的竞技,可以明火执仗地决胜负,而艺术品的水准高低总是说不透的。齐白石、吴昌硕,谁优谁劣,千秋难说。至于张大千,林风眠,喜爱的人多,倒是事实。而每回的“新高”,还不止是述说这一种的无奈,它时不时会近乎奇诡地让人出乎意料。譬如丁绍光的画,竟然干脆利落地坐上头把金交椅。当时的灿烂,几乎要灿烂到让人误以为要出现一部改写的中国美术史。如今明白了,所谓“新高”,只是生意场上的一抹灿烂。
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一份看戏、观景的福分,真的不错。
说说徐悲鸿(1995?07?23)
看徐悲鸿一百周年遗作展,好比经受一次雷震。难以想象,尘世的笔能如此精到、生动地在纸上再现那些美丽的生命形态。徐悲鸿笔下的人物、奔马、雄狮、苍鹫,透视、造型之精确,实为世所鲜见。说他有庖丁解牛之功力、郢人运斤之神奇,都是言不为过的。刘海粟十上黄山之后,在上海樱花度假村小憩,与他神聊时,我曾问他:“徐悲鸿如何?”刘海粟说,他当然是一位大师。
曾听说四十年代,徐悲鸿在重庆时,用《奔马》换取了书法家李天马的一纸小楷。这回见了徐悲鸿的传世真迹,有些懂了,徐李有此缘分,大概就是因为他俩都是以功力称雄的艺术家。
精到与生动,是徐悲鸿的扶摇双翼,得此双翼者,实在不多,而徐悲鸿竟能如此天然地飞翔在烂漫的天空里!
出手不凡的徐悲鸿,让人倾心的,还有他同样不凡的眼力与境界。
湮没了多年的油画家沙耆,当年以动物画,引起了毕加索的青睐。沙耆曾对我说,有许多朋友都已淡忘了,而徐悲鸿忘不了。因为正是徐悲鸿,让几乎只谙绘画的沙耆进入了美术大学,还举荐他去欧洲深造。虽然,沙耆的画,天生便与徐悲鸿的画泾渭分流。
齐白石原被绘画界视作“野狐禅”,是徐悲鸿见出齐白石的大家本色,延请他登堂入室,成为美术大学教授。徐悲鸿是写实的巨匠,而齐白石是写意的神手。徐悲鸿不以己度人,表明他相当完美地具备了作为一代宗师所应具备的才质。
站在高山之巅的人,其胸襟的开阔,见地的远大,毕竟是不同于常人的。
与徐悲鸿的杰作咫尺相亲,心中涌起的是一种崇高的感觉。看他的《箫声》,似闻凄咽的箫声不绝于耳,内中的离愁,是浸透了国难家愁的。两帧巨作《愚公移山》和《九方皋》,所画的人物、骏马,俱是血肉之躯,凛然的阳刚气,直可充溢天地。徐悲鸿笔下的奔马与醒狮,留白处,都是西画中的光色变幻所致。其体态神色之壮烈激昂,迸发出来的是人间的英雄气。
徐悲鸿让同代乃至后代人久久景仰的,是他那浸透了时代忧患的悲鸿情怀。“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盼青云睡眼开”。多难兴邦的伟大年代,孕育出了伟大的徐悲鸿,而徐悲鸿,用他伟大的笔,毫无挂碍地倾诉了他的悲鸿情怀。
绍兴三章(t995?08?06)
我几次到绍兴,都去了大禹陵。
听画家沈柔坚说,原先大禹陵上的大禹像,庄严、亲切,活现出“三过家门不入”、“两胫无毛”的劳动者风采,和“战战兢兢,自临深履薄处走出”的真英雄本色。可惜迟到的我,见到的已是普天下寺庙陵园中常见的那种完人天仙了。我觉得一种朴素的美正离我远去。
如今可以带我走近大禹的只有那片窆石。窆石,是大禹下葬时所用的原物。它亲身经历了治水英雄从此不朽的伟大祭奠。大禹不朽的是精神,而窆石因为大禹也从此不朽。这大概便是人与物的区别,也是人与物的亲缘。时空无情,让后人只能面对窆石睹物思人,只能把所有的对大禹的敬意,都作成对窆石的呵护。
茫茫九派,养育了世世代代的大禹子孙。这是恩泽。而窆石真让人感激。因为它忠实地替后来人早早地奉献过虔诚,又久久地凝结着哀悼。
这是一个晋代的酒杯。椭圆的杯口,两边是耳轮般的杯沿。它的雅称是“羽觞”,俗名叫“耳杯”。
耳杯享有盛名,因为它曾在那个三月初三,在蜿蜒的小溪里漂泊过一天。那个盛会叫“兰亭盛会”,那个漂泊叫“曲水流觞”。参加这个盛会的四十一位晋代名人,都在流觞曲水中写下了文字,遗憾的是,耳杯的最终成名,却是因为集了这些文字的一个序言,是由王羲之书写的。著名的《兰亭序》让王羲之成了“书圣”之名,也让耳杯有了千秋的美名。
物与人有区别,有时物比人更见出精彩来。就像四十一位晋代名人已让人淡淡忘去,而在曲水中耳杯缓缓流动的神采,却让人久久向往。那次去兰亭,我便让它在曲水中尽情地漂泊了一回。
沈园很动情,因为陆游的缘故。《钗头凤》是一首凄美的歌子,而曾听到这首歌子至今尚在的,只有沈园里的那一汪葫芦形的宋代水池了。
站在水池边,望着又是一番绿意的春水,心中涌起的竟也是陆游一样的凄情。“伤心桥下碧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这是陆游风烛残年时写的诗。可见陆游是把他毕生的不解情结,都凝固在了这汪春水里了。而在后人的心中,陆游本人,也被凝固在这汪春水里。
物与人有亲缘,有时物包容了人的情感。因为人的情感,物也充满了情感。
沈园的这汪春水,我是怕见第二次的。
关于赝品(199 5?08?20)
我的一个同学,五六年前,成了东邻的新嫁娘。记得归国省亲时,约我谈了一事。她婆家祖传一件署名我国南宋画家陈容的《墨龙图》。据考陈容的《墨龙图》,世存仅五六幅。她公公宝其画,有意将它写进县志。为慎重起见,特地把原画全貌及几个局部拍成了精细入微的照片,让她归国时鉴定一下。
后经上海博物馆谢稚柳先生鉴定,认为笔力松疏,至多为明清摹品。我实言越洋以告,惹得东邻老人浩叹“中国的文化太高深了。”终于没把《墨龙图》写进县志。
我想,这是关于赝品的正剧。
七八年前吧,一位香港有名的收藏家,携带他的书画藏品来沪展示。当时的上海博物馆大厅一时琳琅生辉。上海一家杂志特地为这个藏品展出了上下两期的专刊。原拟是刊登全部藏品的,可惜上海的鉴定家们认为藏品中的一件极品石涛《山水图》是赝品,最终这次展示和两期专刊,终于没有花好月圆的圆满,而是一钩缺月般的凄美悠然。
我不知那位令人尊敬的收藏家的心情如何?只觉得这是一个关于赝品的悲剧。
世上有真品,便有赝品。以书画界为例,几乎所有的书画家都是从临摹前人的精品杰构开始的。而那些天才画家的临摹佳作,有不少几可乱真,甚至那种充满灵性的艺术光芒,真让人为之目眩。张大干就是内中的一位。不知是他天真的本性,恃才傲物,还是他大孩子般的恶作剧心态,他制造了不少赝品。又因其手指触摸般的精微、真挚,他创造的赝品往往精美绝伦,堪称是“美丽的错误”。
酷爱艺术而得赝品,是一味酸、一味苦,而得到出自张大千之手的赝品,该是一味甜。这大概是关于赝品的喜剧了。
几帧遗墨(1995?09?03)
偶理书案,重睹沈迈士十年前手书的一首七律。全文如下:“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八年抗战摧顽敌,壮烈山河血染红。滑夏狂图妄黩武,同仇众志斥降戎。长城铁壁胡容寇,广岛核弹促势穷。反霸今朝宏济世,弭兵造福看新功。一九八五年九月沈迈士”。
编辑副刊,见到的大抵是书画家的作品照片,而这首七律,是沈迈老用一个个核桃大的字抄录在盈尺长的宣纸上,特地委人送到我手中的。
忆起沈迈老的音容,是那么清俊疏朗。可仁人长者,也会金刚怒目,当有人欺侮我们的民族,和欺侮了之后又拒不认罪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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