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对于现实主义的再认识
在学术问题的研究上,有意见应该说出来,如果说错了,可以衬托出别人正确的意见来;只要多少有一点道理,就可以起抛砖引玉的作用——这就是我写这篇文章时的心情。
我想以文学的现实主义问题为中心,来谈一谈教条主义对于我们的束缚。
一
文学的现实主义,不是任何人所定的法律,它是在文学艺术实践中所形成、所遵循的一种法则。它以严格地忠实于现实,艺术地真实地反映现实,并反转来影响现实为自己的任务。它是指人们在文学艺术实践中对于客观现实和对于艺术本身的根本的态度和方法。这所谓根本的态度和方法,不是指人们的世界观(虽然它被世界观所影响所制约),而是指:人们在文学艺术创作的整个活动中,是以无限广阔的客观现实为对象,为依据,为源泉,并以影响现实为目的;而它的反映现实,又不是对于现实作机械的翻版,而是追求生活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
这是现实主义的一个基本的大前提。现实主义的一切其他的具体原则,都应该是紧紧地依据这一前提来产生。如果离开了这一根本性质的前提去考虑一些更具体的问题,则所谓现实主义,所谓创作方法,它的意义就含糊了,狭小了。
现实主义文学既是以整个现实生活以及整个文学艺术的特征为其耕耘的园地,那么,现实生活有多么广阔,它所提供的源泉有多么丰富,人们认识现实的能力和艺术描写的能力能够达到什么样的程度,现实主义文学的视野,道路,内容,风格,就可能达到多么广阔,多么丰富。它给了作家们多么广阔的发挥创造性的天地啊!如果说现实主义文学有什么局限性的话,如果说它对于作家们有什么限制的话,那就是现实本身、艺术本身和作家们的才能所允许达到的程度。
当然,现实主义文学也有它自身的衡量标准。不过,我们在寻求这种标准的时候,同样地也不应该忘记了前面所说的,现实主义的那个基本的大前提。正因为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来掌握它的评判标准,所以现实主义文学必须首先有一个标准,那就是当它反映客观现实的时候,它所达到的艺术性和真实性,以及在此基础上所表现的思想性的高度。现实主义文学的思想性和倾向性,是生存于它的真实性和艺术性的血肉之中的。
但是,这里就发生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仅仅根据上述那个基本的大前提就已经够了吗?
虽然你主观上认为自己是尊重现实和依据现实的,是以现实生活为你的创作源泉的,是追求艺术的真实性的,但是,正因为客观现实是太广阔太复杂了,而艺术的创造性的途径也是太广阔太复杂了,所以作家在认识现实和表现现实时就要碰到很多困难。怎样才算是真实的艺术的呢?怎样才可以达到真实的艺术的和高度的思想性呢?怎样才能够分辨各个作品和各个作家所达到的不同程度呢?这也就是说,所谓真实性和艺术性这一目标,其本身仍然过分空阔,不够具体,难以把握。古往今来有多少作家用其毕生的精力探索过这种现实主义的具体途径啊!他们有不少人成功了——找到了自己的现实主义的路径,给我们留下了浩如烟海的不朽的杰作。因此,必须从他们的经验里给现实主义提炼出一些比较具体的规律和原理来。
我们知道,正是在这一点上,马克思和恩格斯给我们作了许多有名的阐述。恩格斯有几句简明扼要的话:“照我看来,现实主义是除了细节的真实之外,还要正确地表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在现实主义文学领域内,这其所以是有名的原则,是因为,一方面,它是根据现实主义是以现实生活为土壤、为目的而又不是生活的翻版这一大前提发生出来的;其次,而且它确定了怎样把现实生活集中地表现在作品里的最合理的艺术的途径(或者说是“方法”);因而它也最充分地阐明了、同时也是最充分地适合于艺术的特点。也就是说,恩格斯的这一原则给艺术性和真实性规定了一个最确切的途径,它不但没有缩小现实主义文学发挥其艺术的创造性的范围,相反地,它给作家指明了一条充分地发挥其创造性的道路。
但是,后世的人们却并不以已经总结出来了的这些原则原理为满足。因为,在整个文学事业的领域中,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找到门径。例如:如何去正确地深刻地认识生活呢?如何才能“正确地表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呢?怎样才算是典型的怎样才算是不典型的呢?当历史、当现实生活已经起了空前的变化的时候,文学的现实主义本身是不是也应该有所发展,或者,对于现实主义的一些具体原则是不是应该重新加以规定呢?当人们检阅某一时期文学创作的情况而发现了什么问题时,很自然地就要提出一些新的论点,怎样提法才是对的呢?……
所有这些问题,都是不可避免地应该被提出来的。正因为这样,人们才需要不断地进行探索,不断地与各种各样的错误思想进行斗争。而且,人们在不断的探索和斗争中,确实也曾经找到过一些正确的、或比较以前进了一步的答案。不过是,这些答案有的是从现实主义本身,有的是从整个文学事业的发展方向,有的是从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有的是从政治的角度上提出来的。提出的角度虽然不同,但对于上述这些问题的回答却是都有意义的。
例如,学习马克思主义可以提高作家们认识生活的能力——这一点现在大概是不可动摇的真理了吧?那些反对学习马克思主义的人,实际上也就反对了世界观对于现实主义的指导作用和制约作用,也就是反对应该更加清醒地认识现实的现实主义原则。又例如,应该把文学事业从资产阶级的金钱、名誉以及所谓艺术至上主义等等的桎梏下解放出来,以便作家们真正能够自由地进行创作,能够充分地发挥其创造性,使得文学能够更加充分发挥其认识现实和影响现实的作用,——这大概也是没有什么疑问的问题吧?又例如,当劳动人民基本上已经成了自觉的历史的创造者,时代的主人翁,正在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进行巨大的、惊心动魄的斗争之时,而我国的文学事业,我们的作家,却长期地存在着一个致命的弱点,即没有很好地与政治结合起来,与群众结合起来,因而妨害了作家们创造性地表现历史的真实,妨害了文学事业的发展;在这样的时候,毛主席提出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方针,难道不是对文学事业起了决定性的推动作用吗?而且,无疑的,它的基本精神今后将仍然要在我们的文学事业里起着异常深刻的影响。此外,在整个文艺问题上,还有多少重要的论述,对于解决一系列的美学问题,以及如何去分析一个作家或一部作品,如何充分发挥现实主义的能动性,都有其重大的意义。
但是,只要我们认真地去回忆一下,就可以发现,在最近若干年来,在许多有益的工作的同时,我们新的文学事业里确实也存在着以下的一些不正常的情况:或者是,有关现实主义的新的原则被提出来了,却是不够科学,意义很含混;或者是,对于一些正确的原则作了不恰当的引申和片面性的解释,使得真理越过了与实践的生动的关系,而变成了僵硬的套子;或者是,在一定的时候提出了不很确切的口号,而解释它的人们又把它进一步引申到了绝对化的地步上去……总之,在提出这些问题、解释这些问题、作出这些规定之时,本来应该是为了使得对于现实主义的遵循途径更加具体明确,实际上却离开了现实主义的大前提,因而反倒形成了对于现实主义的束缚和误解,给文学事业造成了很多教条主义的清规戒律,因而妨害了文学的现实主义原则的发挥,妨害了作家的创造性的发挥。
二
我想首先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定义谈起。
如果说这一定义的提出有其历史意义的话,那就是:它标志着现实主义文学发展到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一个更清醒更自觉的时期;它提醒作家应该用自觉的社会主义的眼光去看取新的现实生活,以便能够更好地把握真实和表现真实。但是,自从这一定义在苏联作家协会的章程上被确立以后,正如西蒙诺夫在第二次苏联作家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中所提到的,在苏联出现了不少的庸俗论者对它作了错误的解释。例如,认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旧现实主义相反,它“只是肯定的现实主义”,而不同时是批判的现实主义。西蒙诺夫说,这就是无冲突论的发源地。此外,还有人认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也规定了文学的风格本身,也就是它只允许一种文学风格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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