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脚之歌
我该如何颂扬洗脚的事业呢?相传,一个著名的托钵僧从希尔山朝圣归来,他对门徒说的第一句话是:打开水来罢,我要洗脚。然后,他在沸水里洗它,面不改色地注视着它起泡和被灼伤的全部进程。现在结束了,送我去诊所吧。最后他平静地说道。那么,这个人要洗净的是什么?他想洗去的是什么?在清洗之前他是什么?而在清洗之后,他成为什么?
这是一些难以启答的问题。要求我沉思它们的契机,是一次“行为艺术”的奇异表演:把光裸的脚投入红色木盆,让水环绕和亲昵它们。这种猥亵行为是非礼、嘲弄和轻蔑的,所以我看见了诸多惊异与愤怒的目光。哦──,这真卑鄙!这是一个美术阴谋!有人奔走相告,指控着洗脚者的罪行。
是的,我承认这种行为的意图有些闪烁,甚至洗脚者自身也陷入了它在语义上的虚假性里。洗脚者说,我是傲慢的,我要用下面的器官去打击公众的上面的器官。我发现,由于一次价值的误解,脚足与眼睛产生了对抗:眼睛很疼痛,为此它付出了美学的眼泪。
为了拯救那些不幸的眼睛,托体僧出示了明亮的言行。他从远方的山里走来,他的脚足涉及了广阔的空间。洗脚,首先是对尘土的否决,而后是对一切取消脚足意义的企图的抵制。
在人类的逃亡中,足印的价值令人发指。远古的亡者都是真正的巨人,在时间走廊里逃遁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稀有的足迹。越过北方的大泽,姜瑗发现了其中的一个。她躺在凹陷的印坑里,像躺在巨大而柔软的摇篮中。亡者的神性就这样进入到她的里面,使之受孕,并缔造出一个叫做“周”的英雄种族。这个奇迹足以让我们了解上古遁者及其肉足的伟大性。
由老子命名的、伟大而秘密的“道”,它在哪里?如果“道亦道”而“非恒道”,那么什么才是供我们行走的寻常(“恒”)路径?老子拒绝回答这个。他仅仅告诉我们关于“德”的知识。在老子的字汇表里,“德”就是有关“道”的走法,就是心灵对街道的全部经验。通过“德行”这个字词,我们抓住了先哲暗示的事物,就像抓住了他行走时扬起的轻柔尘土。
老子和他的脚已经逝去,却留下了“道士”──那些“走路的人”,留下了供我们行走的秘道。这是多么慷慨的赐予呵!我们用足小心地触碰它们,继而同它们交谈,说出一种音调和语言。这时,脚足是触角和舌头,是出现在道与人之间最重要的事端,拥有一个谦卑的姿态。它向下生长,一直俯伏到了土地的高度,敬畏地倾听来自道路的伟大声音。那些声音,包含了关于走向未来的线索的秘密消息,像泉水一样涌现着,被足掌的中心所经验,那个部位,正是叫做“涌泉”。
在身体之杵的两极,头颅升上天堂,而脚足降向大地。由于这两种器官,人加入了宇宙,这就是所谓“天─人─地”三位一体结构。然而,由于脚足的谦卑性,目击者的误解是不可避免的。被脚足激怒的尘土飞扬起来,覆盖并改变它们的肤色。这一情形深化了已有的误解,使人痛切地感到它们的肮脏、低贱和臭气熏天。它们不过是身体的忧伤的奴隶而已。
这种误解严重损害着脚足的事业。洗脚,乃是针对怀疑主义目光的一种自我辩解。它向公众怯懦地说道:我是干净的。由于它的请求,水带走了污秽。我注意到这种洗脚过程的卑鄙性。它向水转移了危机。接着,人的目光变得柔和了:瞧啊,它真的变干净了!人就废黜了水。
基于上述目标的洗脚,不能把卑贱性从脚足上剥离。它仅仅是与公众偏见的临时和解而已。空间的观念那么坚强,上与上的关系,被当作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这一立场甚至侵蚀了语言和称谓的领域。即使我们夸耀一只(个)“高足”、以及夸耀低贱事物所拥有的非凡高度,它仍然是在我们下面的事物,是门生、学徒、侍从、奴婢和小厮。然而,假如我向一个人发出“足下”的谦敬呼喊,那么究竟谁在谁的足下?呼叫者与被呼叫者,他们之间谁更卑下?
再没有比“足下”这个称谓更令人奇怪的了,它的语义和字义构成了强烈的对抗:它本来要表明对方身居足下的超级卑微性,而最终却成为对于足和足以下事物的敬意。交际社会的言辞的这种价值指向,揭露了脚足的内在崇高性。
脚足的崇高性的另一证据,是人对女子秀足及其鞋履的景仰,并且从这种景仰中发展出了奇怪的美学,它要制订有关脚足的尺度和形态的律法,以保证眼睛的趣味得到最充份的满足。脚足幼年的时候,漫长的布匹有力缠住和塑造了它。通过尖锐的痛楚,它最终呈现出一种无比玲珑的形态。它要凭藉这点打动人间男子的傲慢情感。我想援引杨贵妃的绣鞋作为这方面的例证。那只玲珑的小鞋,在茶妪、商贩、役吏和武士的手上辗转,像一个激动人心的谣言。
“哦,它真小。它多么小呵!”人们无限怜异惜地赞叹道。
尽管脚足的行走功能受到了最大限度的摧毁,但美学涌现了,它以一种侵犯和迫害脚足的方式颂扬了这个器官。这是对抗自由和质朴的美学,它把脚足的尺度和力量加以消解,然后在娇小纤弱的生命气氛里,美的光辉明亮起来,向我们说出病恹的、颓废的、自我残害和自我取缔的语言。
显然,正是由于足对于逃遁的重大意义,使缠足成为最有效的抵制策略之一。封建国家意识形态要求着人的皈依,在广阔的土地上搜罗人口,用户籍、档案和效忠哲学囚禁他们。从这样一种立场中诞生了缠足的技艺。漫长的布匹抓住女人的天足,把它们改造成一堆玲珑剔透的废物。
一对经过严密监制的美足,意味着人与地面(世界)关系的彻底变易。在无限纤小的事物上,人既不能保持身躯久立的姿势(这与尊严有关),也不能维系住一个远足的理想(这与自由有关)。于是它最终取消了女人逃亡的可能性。
这是在表明男人的诸多自由么?正好相反。对于男人而言,女人是纠缠他的脚足的柔软布匹。女人的小足环绕着企图出走的男人,亲切和感伤到了无比残酷的地步。信笺、鸿雁、相思的眼泪、老母的针线……,所有这些弥散于古代诗句里的事物,构成了布匹的美学形态,并藉此塑造着男人的家园心情。
信笺、鸿雁、相思的眼泪、老母的针线……,所有这些弥散于古代诗句里的事物,构成了布匹的美学形态,并藉此塑造着男人的家园心情。这无非是从一个比较不正常的角度重申了脚足的意义。而从一个比较正常的角度,我们能够比较清晰地看见,脚足的内在崇高性曾如此引发着人对它的普遍思念与爱戴。
早在周朝衰微的年代,武士介子推追随太子逃亡,为喂养饥肠辘辘的领袖,竟割下自己的腿肉。太子登基之后,却并未给他必要的回报。介子推怒不可遏,永不回头地遁入清冷的山林。国王听说了这个消息,痛悔自己的过失,用放火烧山的计谋请求他的宽宥和复出。而这个满含怨屈的人竟在烈焰中抱住最后的树木,慨然逝去。为了维系一种永恒的纪念,国王命人用那株树木制成木屐,穿在脚上。每念割股的恩情,他就低首俯察,叹道:“悲乎足下!”
这与其说是对介子推的情操的追思,不如说是对脚足的最沉痛的颂扬。它回答了我们对于“足下”称谓中所包含的崇敬性的疑问。是的,我们亲眼目睹或耳闻了大量历史中的逃亡奇迹,它们要恢复脚足的本始地位,也就是促使脚足回归到一个崇高的地位上去。
这里,我们正在触及某些更深的疑虑。如果脚足的地位还不够崇高,那么什么才是它应有的位置?如果脚足受到了贬斥,那么什么才是它原初的景象?
一本叫做《周易》的上古经书企图说出这点。在“泰”这个伟大而吉祥的卦体里,象征头颅的大天和象征脚足的大地是彻底颠倒的:天屈居地面而地升现于天的高度。《周易》的爻辞声称,它描述了宇宙两极间交换与对流的罕有景象。这肯定是罕有的:事物在它自身(此岸)与客身(彼岸)之间自由游走和往复,它表明了一个存在者所行走的道路的通达。
“泰”与其说它是对某种事物稳定性的判定,不如说它是对一个通达的存在的揭示。使我惊异的是,在受胎的时期,或者说在子宫的秘室里,所有人都曾经静止在这个非凡的状态上。我们头足倒立地悬浮着,像悬挂在上帝的支架上的天真蝙蝠。这个“泰”的姿势,正是人唯一正确的在世姿势。
全部的不幸在于,当我走出秘室时,我的姿态被粗暴地校对了。我的头颅被拔到脚踵的高度,而脚踵却贬窜到了头颅的位置。那么,从我最初的、为失去一种最本体的姿态的哭泣里,存在的痛苦永不回头地出发了,它将鞭我、挞我、撕我、杀我,直至我的头颅一劳永逸地垂下。死亡平息了这一争端。是的,当我目睹一具头颅与脚足处在同一水平线的尸体时,我将意识到,从此它们要受到最平等的对待:腐烂和消失。
让我回忆一下存在主义者描述存在的诸多概念吧:“烦”、“畏”、“荒谬”、“无价值”、“无意义”和“无力性”……,所有这些耳熟能详的字词,旨在给定一个共同的处境,那就是存在的阻塞性:人们无法凭藉自己的力量走向上帝,人们也听不见上帝的邀请和他所指示的道路。荒谬,就是人的存在可能性的最紧密的阻塞,它消解了存在的意向性和行动性的全部意义。而所有这些困境仅仅导源于一个错误的姿势,或者说,仅仅导源于脚踵与头颅的相对关系的倒错。
“否”(pi),作为“泰”的对立卦,中国存在主义的核心术语,正是如此要求我们去领悟脚踵的意义的。为了纠正那个惨遭纠正了的姿势,必须练习瑜珈及其所有类似的功法。瑜珈教师宣称,头足倒立是保证灵魂重新归于平静的道路。这是真的,在古怪的倒立中,头颅的气或价值沉降着,而脚踵的全部价值则浮升起来,开始中止良久的对流。而后,阻塞和阻塞
所引起的痛楚消失了,最终,我的灵魂将由于痛楚的上述消失而变得安谧。
端详一个瑜珈徒所做的倒立练习,人们将发现脚是充满表情的,它瘦骨嶙峋地向天空开放,像失落了树叶的枯枝,在宇宙的微风里簌簌发抖,说出一种孤苦无助的语言。这种虚假景象蒙蔽了人,使人忽略了它的内在傲慢:它并不羞怯,它只是斜睨着世界而已。
这点肯定会令我感动。一种有灵魂的傲慢的器官,洞悉了头颅的各种弱(它的笨拙性、愚蠢性和非行动性,等等,等等)。它要创造一种奇迹,使人相信逃离存在痛苦的终极可能。或者说,它要走通一切身体里面和外面的迷津,使人借助身体的循环投入宇宙的循环。
脚踵就这样启示了我的梦境,使我可以看见人们在瑜珈共产主义城邦里的行走情景,看见脚踵像和平的枪枝一样耸立,上面发育着奇怪的眼睛与面孔。人们用这个器官互相注视和问候,而头颅却在街面上谦卑地旋转着,像驱动身躯的轮子。我看见睡莲、百合、菩提和充满香气的湖泊,看见环绕众生的无上幸福,像风缠绕树一样缠绕着脚肢和以脚肢为代表的灵魂。在脚肢的树林中央,是喜悦的寺庙。我还看见神殿的净坛上陈放着第一位修习倒立术的人的脚骨,它光辉夺目,照亮了每个正在洗脚的家族。
有一支关于脚足的非常古远的谣曲,被收集在屈原的诗歌总集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支谣曲假装是在谈论头与脚的清洁性,以及沧浪江水的功能问题,而其实却向我指涉了脚的内在清洁。一个时间的匆忙过客,他会在信念的河流上洗涤他的帽带和脚足么?他将从桥上行色仓促地走过,奔赴那个被给定了的结局。只有一种从存在的残酷性和紧张性中获得解放的人,才可能驻足于所有美丽的风景,在岁月的河岸上洗濯生命的尘土,而后,唱着无词之歌,来他的来处和去他的去处。那么,这与其说是对脚足的称赞,不如说是对脚足所蕴含的更自由的逃亡精神的一种言简意赅的颂扬。
这种颂扬的力量是罕有的,它从另一侧面揭示了存在的痛苦:我们甚至丢失了为自己洗脚的愿望。在地球上,没有任何一座城市曾经为它的街道修建过用以洗脚的喷泉和水池,以便风尘仆仆的逃亡者能够享用洗濯与嬉戏的权利。耶稣洞悉了这点。为了给出一种补救,在即将奔赴死亡的前夜,亲自为他的门徒打水和洗脚。这个仪式是奇妙的,他不仅要表达对于脚足的崇高敬意,而且要使人通过这种敬意获得灵魂的新生。
保罗主义者歪曲了耶稣的用意。教会竟然要求人们用头颅去迎接神圣之水的洗濯,以致把头颅投放到脚足般崇高的地位。假如这不是针对人民的阴谋,那么它至少也是针对耶稣的一次蓄意的悖离。
耶稣的脚足是明亮的,它拒绝卑鄙的尘土,但它不能拒绝尖锐的法利赛人的铁钉。相反,它要在从事洗礼之后接受伟大的磔刑。犹太祭师无疑注意到了脚足从耶稣那里所获得的意义,他们就指派铁钉去阻止它。而耶稣则要表明铁钉的无用性。耶稣说,看吧,我带着锈蚀的大钉,但我仍然是自由的。他的确证明了这点。在受钉的第三天,他复活,然后独自向新的乌托邦逃亡。
脚足的奇迹已然向我们无限地呈现了。在谣曲、念珠、莲花、转轮、蒲垫、木盆和鞋履的景象里,它们活着、不死、变化无端和充满喜悦。我无法清晰地讲述我目睹和经验的事物,这不仅因为它们是某种灵魂的秘密,而且也因为它们在一切言辞的外面。那么,在陈述结束和缄默开始的时刻,我将走向我的木盆和清水,并且这样恳求说:
我要洗脚。请让我洗脚罢!
1990年9月14日夜于上海寓中
隐士的游戏面具
无赖是流氓衰退的标记。在英雄和侠士的最后时刻,江湖开始沉默,随后又变得更加聒噪,因为无赖正大规模涌现,像飞扬在庞大旧宅里的灰尘。无赖就是丧失了信念的流氓,灵魂与肉体都无比慵懒起来。流浪和逃亡的日子已一去不返。在市井的喧嚣中,他们百无聊赖地活着,依靠欺骗、敲诈、偷盗、淫乱或吹牛与回忆,度过平庸可笑的生涯。无赖拉上了流氓英雄时代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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