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诗小札》一举成功之后,朋友们就提出过写一部《宋词小札》的建议。但是,这一良好愿望,却整整等了二十年之后才得以实现。据逸堂老人说,这是由于自己当时对于宋词还未能深入了解。而另一个原因,他没有说,就是宋词中许多名篇,内容不外风花雪月,在那二十年中属于被批判对象,实在不好谈。
但《宋词小札》由此就成了老人心里的一个情结。当“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打入“牛棚”,押送“干校”,又被暂时“解放”之后,在英德荒辟的山野之间,这沉埋已久的情结,便悄然萌动了。据老人回忆,他在一次请假返广州时,携回了龙榆生编的《唐宋名家词选》,之后,“偷偷阅读近一年之久”,把唐宋名家的词作,翻来覆去读了几十遍,上百遍,终于豁然开悟。
《唐宋名家词选》是一部好选本,它不仅选词数量比较多,而且集合了历代以来词界公认的佳作,眼光比较开阔,选词比较全面,因此较好地体现出一代之文学--宋词的风貌。现在,我们手边还保留着逸堂老人研读过的这部著作,上面布满红笔、蓝笔批语,可以想见当年老人挑灯夜读的心思神情。老人所做的工作,大致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对词家、词作的评论,另一部分是对历代以来,尤其是清代词界的谬误,予以分析、批评和纠正。以今人的历史观审视宋词的发展演变,拓清古人(主要是清“常州词派”)过求深曲的主观理解。这是一种自出手眼的气度,与那些盲目地崇拜古人,匍匐于名人篱下者,真不可同日而语。正是由于有这种精神,逸堂老人敢于推翻清代词界巨擘的成说,直指其谬误;敢于说前人对词往往未曾讲透,只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大话、空话,徒令后学听后如云里雾里,到头来对词家词作还是若明若暗,弄不明白。也正基于此,老人穷山孤往,发愤自强,入虎穴以得虎子,并将其所得写成《宋词小札》一书,通过对一首首宋词名作的条分缕析,疏通其意,揭示门径,令读者实实在在地把握“词家之心”。
老人曾说,《宋词小札》虽不似《唐诗小札》那样声名煊赫,却花费了他更多的心血。这绝非信口之言。因为诗歌自唐以下,流传不替,经过宋人、明人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唐诗的精微已然尽出。但宋词的情况不同,五代北宋的歌唱传统,到南宋已经大量失传,元代、明代,词的创作已是不绝如缕。清代号称“词之复兴的时代”,无论创作还是论著都盛极一时。然而,词毕竟已由可唱变成不可唱,由歌词变成了案上文本,这就深刻地影响了人们对词的写作传统、技巧的认识,也影响了对宋词的理解和认识。一句话,清代词坛的新统,遮蔽了宋词的真面。由于种种原因,宋词在社会上也远不如唐诗普及。群众基础不同,决定了作为普及性读物的《宋词小札》,较之《唐诗小札》,在写作上带来更多掣肘--必须要以“解释词意”作为每篇小札的基本任务,解说的压力增加了,加上宋词名作篇幅相对较长,内容相对狭窄,于是“知识性”、“趣味性”的发挥余地大受限制--这些客观原因,使老人写来不能像写《唐诗小札》那样得心应手,挥洒自如。但是,话又说回来,正由于它具有上述的“荜路蓝缕”之功,《宋词小札》的深层价值其实又在《唐诗小札》之上,对于喜爱宋词的读者而言,它是一部值得郑重推荐、不可多得的入门书。
品之四:漫话三国
逸堂老人的自学,随兴趣所之,在少年时代除了占典诗歌之外,就是古典小说。他说考进香港《星岛日报》当校对,第一次发薪水,全部拿来买了一部《反三国志》。那时他虽然依旧贫困,但早已步入成熟之年了,却仍旧如此痴迷!他少年时代内心的饥渴,更町以想见。其中《三国演义》(全称《三国志通俗演义》)自然属于老人极为喜爱的一种。读书人大约都如此,他对一部书,或一个作者,或一个问题发生了强烈兴趣,在以后的阅读中,乃至生活中、工作中,遇上有某种连带关系的触发点,他就会一下被触发、点燃,寻味一番之后,会把素材和思考所得储存起来,或以记录的方式,或以记忆的方式。逸堂老人则更喜欢以剪报的方式,这大抵由于他的职业方便吧?他保存着许多剪报,有些就直接夹在有关的书页问。时间一长,这些相关资料会积累得很多,而对一个聪明人,它可以使他成为“问题专家”,或者换句话说,它可以使他在“这个问题”上,成为一个知识渊博的人。逸堂老人对《三国演义》的知识造诣到底有多深?不好说。但他确是一个“三国迷”则不假。因此,到“文革”结束以后,应复办的羊城晚报之约,他就开了一个专栏叫“漫话三国”。根据晚报读者对象的要求,仍以知识性、趣味性为取向。专栏颇受欢迎,其后结集。老人为初版所作“内容提要”说:
本书以“漫话”的形式,不拘一格地谈论三国人物和故事……它传播历史知识,但又非史料的罗列,而充满了轶闻趣事;它进行艺术分析,但又非理论的说教,而从比较中给人启发;它也有史实的核查,但并非繁琐的考证,而言简意赅;它还有人物的评价,却不是长篇大论,而言之有据。本书各篇文字,都是围绕小说《三国演义》为中心来展开的,但不局限于此,而是牵针引线,将三国故事有关的民间传说,以及正史、野史的有关记载,施以取舍,分置轻重,搜罗编织而成……
它概括了《漫话三国》普及性的特点和作者为文的用心。但是,在翻阅这些趣味盎然的篇章时,如果对《三国志》或者《三国演义》下过功夫的读者,并不难感受到老人修养的深浅。也和《唐诗小札》、《宋词小札》一样,他其实是运用深入浅出的笔致,看似闲来几句,却是举重若轻,在不经意中启导读者,通过有趣的话题激发他们上想象、探究和思考。这正是一本好的普及读物所具有的魔力,与大学讲义那般严肃、学究的面孔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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