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峰上人圆寂的头一天晚上,我像平常一样到他的退居寮陪他晚斋。 斋毕,上人靠在躺椅上,我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我们像往常一样有 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奇怪的是,这天晚上的话题都与“死”有关。他说 了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一些人的死,这些人有正念而寂,也有不治身亡。 临了上人说,人一生里最不能贪着,尤其是在名利场上,有了贪着的恶习 ,到死那一刻就麻烦了。我没意识到这是上人对我最后的开示,我突然问 ,你到了那一天会有预感吗?你要事先告诉我,好让我有一个心理准备。 上人扭头看着我,眼里饱含着深情,却久久不肯回答我。我有一丝不祥的 预感,我说到上人的墓塔,上人说,一包臭皮囊,扔到哪里都可以,随你 和慧真怎么办吧。人说他有些累,想上床去了。那天晚上我一直坐在他的 床头看《新闻联播》,看完《焦点访谈》,我说我走了啊,上人微笑着看 着我,用很响的声音说,你去吧,放心啊。我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看他 ,只见他扭着头,深情地看着我,微笑着。那是我看到的上人最后的微笑 。 七个半小时后,我在睡梦中接到上人侍者急迫的电话,我是一路哭泣 着来到上人的卧室的。上人平静地躺在床上,他的被子整个地掀开来,上 人的双手做吉祥印状置于胸前。头天晚上我给他戴的小圆帽放在枕头的一 旁,连同我搁在他臂部的气垫,也被上人移到了床侧。上人是从容地做好 这些准备后,才平静地离开这个他生活了88年的婆娑世界的,由此我知道 ,上人是“正念”而寂的。我不敢流泪,我知道他不喜欢,至少我不能让 他看见我在流泪。我还得振作精神,协助迎江寺住持料理上人的后事:写 挽联、写悼词、与治丧委员会商定一个有影响的高僧的最后的事宜。 上人在遗嘱中指定要我替他沐浴。这是第二天的清晨,我挑选了上人 平时穿过的干净的旧衣,再为他披上绣着四十八道金线的搭衣。想到这是 我为上人最后一次沐浴时,我的泪就止不住落下来,落到上人的胸襟上。 我听到上人说:你呀,不该这样。于是我赶紧把泪擦净了。我想帮上人把 假牙装上,上人似乎并不喜欢我这样装扮他,执拗地抿着嘴唇。我俯在上 人的耳边说,一会儿有居士要来瞻仰你,我想让你威仪俱足地接待这些尊 敬你的人们,能配合我吗?话音未了,啪的一声,上人的假牙严丝合缝地 装上了。一旁的人说,老和尚真听黄老师的话啊!上人的灵堂就设在隔壁 的会议室里,三天前上人还在这里接待了一批来自上海的客人。上人最后 一次走出他的卧室时天下着小雨,上人的弟子们将上人安放在水晶棺里。 上人的样子就像是刚刚睡着,我似乎听到他发出的轻轻的鼾声,我知道他 真的累了。 七天七夜,迎江寺里人山人海,念佛之声绵绵不断,以致我回到家里 ,耳畔仍是一片清晰至极的“阿弥陀佛”之声。我知道这是我的幻听。每 天清晨,我会陪上人坐一小会儿,我跟他轻轻地说话,我知道他爱听我说 。但是,我再也提不起精神插科打诨,上人去了,他把我们之间十几年来 所有的欢乐和幽默都带走了,丢给我的,就只有这一片悲切的“阿弥陀佛 ”之声。 七天的悼念就这样过去了,农历四月十五是上人荼毗的日子。十四的 傍晚,妙老来了,妙老是为上人举火来的。僧人们把上人从水晶棺中抬出 来,上人通体柔软,很快就成了跏趺坐姿。我注意到上人的眼里有一滴泪 ,我想这是上人对这个世界的爱惜与怜悯。上人常叹息说,这个世界太贪 着了,怎是个了啊!我擦去上人的泪珠,和上人作最后的道别。下起了大 雨,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我担心这会影响上人的荼毗,但妙老说,不碍 事的,便让人将上人的坐缸抬出了设在大士阁院子里的荼毗现场。这时, 雨却住了,天空一轮明月,头顶上一抹苍穹像是刚刚用水洗过。我想,这 是天龙八部在迎接上人的归去。 84岁的妙老举起火把,为他最知己的道友送行。一股纯白的烟雾沿着 缸口蒸腾着,似在向上人作最后的叮咛,问上人准备好了没有。接着,那 股烟雾腾空而起,直冲向浩渺的太空。我默念着:再见,上人!我不愿再 看这样的场景,回到上人的卧室。室内一切依旧,桌上散乱着上人为求书 的人所写的书法,最多的竟是:“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 上人的笔还架在砚台上,只是没有人再去握它。壁上,那幅上人好多年前 临摹印光大师的手迹而书的“死,学道之人念念不忘此字则道业自成”的 自策语已经泛黄,并渗出斑斑水迹。听着从荼毗现场传来的一阵又一阵佛 号声,我在想,上人现在是在哪里?这么多年,他每次出行,都让我陪着 他,而这一次,他却只能独自远行。不知他那条路途是否平坦,这一阵他 总说他的腿没有力气,不知他是否还需要轮椅。我默念着:上人,一路走 好,学会照顾自己好吗?但我又想,这些,上人都是不需要的。走人自在 之境的上人已经摆脱了这人世间的一切荣辱瞋讥,连同这备极哀荣的葬礼 ,上人都是不需要的。我伸头朝院子里那口坐缸看看,烟雾既毕,有五色 之火直冲缸口,我又想,上人有没有舍利子呢?我又想,上人也是不要的 。记得有一次我们谈到舍利的问题,我问他寂后会不会有这东西,上人说 ,要那个干什么,舍利又能说明什么?前些年有一僧侣说,皖老修行这么 好,人又十分清瘦,一定可以保留金身。上人动怒了:别糟践人。事后他 特地写了遗嘱交我,上面写着:谁要是拿死人卖钱,我在阴间也不饶他。 上人一生恬淡,他什么也不要,只要那一缕洁白的烟霞,只要那一碧如洗 的天空。 荼毗后三日,上人的几个弟子开始清理上人的灵骨。有人在疯狂地打 门,说要进来参与捡拾。上人的弟子说,根据佛制,和尚的舍利只有出家 弟子有权捡拾。那人说,黄老师为什么可以?弟子们说,黄老师是和尚最 亲密的朋友,而且他是遗嘱的执行人。那人快要把门拍碎了,我怕惊动了 上人,只得悄然离去。中午,我再次来到上人的住处,僧人们让我看上人 的灵骨,只见洁白如玉的骨片上镶嵌着大大小小的舍利,约有五十余颗。 僧人们将上人的灵骨连同舍利一同装入罐内,准备在适当的时候一同送人 上人的墓塔——这也是上人的意思。在倾倒的过程中,我突然眼前一亮, 只见在一根象牙色指骨上镶嵌着一颗豌豆大的暗红色的舍利子。僧人们激 动地对我说:看师父对你多好啊,师父知道你上午没来,所以特意留一颗 让你来捡。捧着上人的舍利,感觉上人就好像站在我面前微笑着,上人说 ,你看我刚写的一幅字如何?我有心把这舍利留下来,永远地留在我的身 边,但犹豫再三,还是将它放人了上人的罐里。(P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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