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的滋味 ◎梁容若 生长在沙土绵延的地方,从小见惯了种大豆。豆子出产多,豆子的加 工品自然也多。豆腐是天天见、满街卖的东西。油条就豆腐,豆腐拌辣子 ,蹲到担子边就吃。卖油条,买鸡蛋的,背锄的老王,打更的张三,谁也 吃得起。见惯看腻,贱就不好,无色无香,再加上家乡豆腐常有的卤水苦 涩味儿,所以我从小就不喜欢吃豆腐。七八岁的时候,闻到磨豆腐的气味 就要发呕。菜里有了炸豆腐,一定要一块块地拣出来。这种偏憎,不知道 被大人们申斥过多少次。从小学里知道了豆腐的营养价值,加上吃饭的礼 貌训练,暴殄天物的禁条,使我不敢再在菜里拣出豆腐,可是碰到了它的 时候,也只是勉强下咽,绝不主动地找豆腐吃。 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残冬深夜,平汉路的火车,把我们摔在一个荒凉的 小站上,又饥又渴,寒风刺骨,在喔喔的鸡声里,听到卖老豆腐(豆腐脑) 的声音。大家抢着下车,你争我夺。我也拥在人堆里,一连吃了三碗。韭 菜花的鲜味儿,麻油的芳香,上汤的清醇,吃下去真像八戒吞了人参果, 遍体通泰,有说不出的熨帖。回到老家,向叔父报告,自己笑着说:“行 年二十,才知道豆腐的价值。”叔父本是豆腐的讴歌者,就趁机会大加教 训。他说:“豆腐跟白菜,唯其平淡,所以才可以常吃久吃,才最为养人 ,才最能教人做人。我们是以豆腐传家,曾祖、祖父都是以学官终身,学 正教授在清朝称为豆腐官,因为俸给微薄,只可以吃豆腐。你生在寒素的 家庭,开口是有肉不吃豆腐,不但不近人情,也对不起祖宗!”叔父的话并 不使我心服,不过当时听起来却很耸然动容。以后自己也想,不管是“天 诱其衷”也好,“实逼出此”也好,适当的场合,吃些豆腐,既可恭承祖 训,又能得到实惠,何乐而不为呢。从此我就成为豆腐的爱好者。北平的 砂锅豆腐、奶汤豆腐,杭州的鱼头望豆腐,乃至于六必居的臭豆腐,隆景 和的酱豆腐,镇江的乳豆腐,我都领教过,留有深刻的印象。有一次还在 北平的功德林,吃过一次豆腐全席,那是一个佛教馆子,因为要居士们戒 荤,又怕他们馋嘴,就用豆腐做成大肉大鱼的种种形式,虽然有些矫揉造 作,从豆腐的贡献想,真是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了。 在东京上学的时候,有一个研究文化史的日本朋友,立志要做豆腐考 。一个深夜,他同我谈到淮南王刘安发明豆腐的文献,谈到明末圣僧隐元 到日本输入新的豆腐做法,又谈到李石曾先生在巴黎的豆腐公司。照他看 ,中国人在耶稣降生许多年以前,日本有文字许多年以前,发明了豆腐, 要算文化史上的奇迹。他为了向一个发明豆腐国度的人表敬意,决意请两 毛钱的客,要我一同去吃“汤豆腐”。“汤豆腐”是一种白水煮的豆腐, 有些和豆腐相似,寒冷的冬夜,可以使我重温平汉车站吃豆腐的趣味,就 欣然地同他去。在汤豆腐刚到嘴的时候,他说:“你看,这样一大碗,只 卖三分钱,从‘日满’经济合作以后,豆腐可真贱。现在家家早上吃酱汤 都要吃豆腐。连德国人也在向大连趸购大豆呢。”他的话立刻激怒了我, 我把碗一推回答:“我感慨的是吃豆腐的人不是种大豆的人。圣僧隐元如 果知道教会你们吃豆腐,还要送你们豆子,他一定后悔来日本。而且你们 把劫掠的赃品卖到欧洲换飞机……”他看见我的眼泪掉在碗里,像是很后 悔自己的失言,想用一种滑稽的调侃收场,他说:“您还是多吃两碗吧, 种大豆的人如果知道运到东京的豆子,有一部分是他们所希望吃的人吃去 ,他们的苦痛会减少一点。您多吃一点不拿钱的豆腐,也算是对于帝国主 义的掠夺者小小报复。老兄啊,我的豆腐考可不是要曲学阿世……”我无 意于再借豆腐骂座,伤不必要的感情,可是“汤豆腐”无论如何也再咽不 下去。我们终于默默地离别了。回来日记上记了一句:“同××吃哽咽的 豆腐!” 在抗战期间,河套有一次荒年,稷米、油麦都歉收,马铃薯也很少。 只有泼辣的豆子照样结子儿。黄豆成了军民的主食。豆饼、豆面、豆芽、 盐豆、豆腐、豆糕,颠来倒去,早晚是它。 大家一到饭厅,就皱眉叹气,咒骂:“该死的豆子!”是一次检讨会上 ,有人提出来:“如果没有黄豆,我们多少万军队除了吃草根黄土以外, 什么办法都没有。通过几百里无人地带的绥宁公路,根本不可能接济大量 粮食。是老天开眼,今年种豆得豆,豆饼豆腐使我们在塞外站住了脚,把 国防线向东北推出了一千多里,我们有什么理由诅咒豆子呢?咬得菜根,则 百事可做;吃着豆腐,还有什么事不可做?”这种道理一讲出来,大家对于 豆腐豆饼等,立刻改了观感,不约而同地喊着:“感谢大豆!拥护豆腐!” 在这段故事里,我更重新体认了豆腐的价值,可是当时吃豆腐的滋味也还 是辛酸的。 胜利以后,回到平津,满指望可以吃到用东北大豆做的豆腐,医疗一 下东京吃汤豆腐的心灵伤痕。亲眼看见,一船一船运到的是联合国救济总 署从南北美搬来的施舍豆子,而松花江黑龙江平原的大豆,却是成千吨一 列车一列车地送到西伯利亚。谁能想到这是本国人做的事,这种现象能延 长到今天呢! 来到台湾,每天清早还能听到卖豆腐的声音,走到郊外,看见的都是 山岭水田,哪里来这么多豆子呢?豆子的来源,还是求之于太平洋的对岸吧 !想到路途是这样遥远,来路又靠不住,不必问当下价钱的贵贱,也就食不 甘味了。 想起来,我是生长在吃豆腐的家庭,童年悟道不早,迷于正味。等到 艰难奔波,理解了食谱,吃到的豆腐,又常常陪伴着哽咽辛酸的眼泪。很 少时候能体验到豆腐平淡清醇的滋味。是我负豆腐,是豆腐负我,也真一 言难尽。梦里不知身是客,几回从昏睡里看到了无边的豆田,黄荚累累, 像后套,像松花江平原,也像故乡滋河的弯曲处!又几回蒙胧里回到童年, 看着叔父的颜色,吞下有苦涩味儿的豆腐。醒来只是在惆怅空虚里,等候 着“豆腐啦!豆腐啦!”台湾勤勉的老婆婆的清脆声音。 梁容若,台湾作家。 P5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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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秋白
豆腐是我们中国食品中的瑰宝。
——梁实秋
豆腐……是名副其实的国粹。
——周作人
关于豆腐……,可以编一部大书。
——汪曾祺
昔张翰秋风思莼鲈,我则思鲈鱼豆腐!
——黄苗子
豆腐的出现,毫无疑问属于中国人民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之一。
——忆明珠
对于豆腐……,完全应该谱写成单列乐章。
——高晓声
一个不懂得欣赏豆腐之美的人,大概不能算真正了解中国的文化,或中国的生活方式。
——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