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这一段诗似在记述游览之过程,但这里面所呈现的乃是虚幻空想的世界,甚至是神仙传说的理想世界,绝不同于山水诗人笔下那种感官能及的现实世界。且其所谓“上下相羊”,又岂单是纯粹赏游之记述而已,实为一种追求理想之寄托。故而自然也有异于山水诗的记游性质。谈游仙文学的渊源,有人或托始于《楚辞》(3)”,然而即使在游仙诗全盛期诗人郭璞的作品里,山水景物虽较《离骚》已有接近现实景象的趋势,但是那山山水水仍然应视做诗人借以表现仙境,或衬托游仙之乐的功用而已,却非为摹描实景,或纯粹赏美之作。下面引一首郭璞的《游仙诗》为例以明之:
璇台冠昆岭,西海滨招摇。
琼林笼藻映,碧树疏英翘。
丹泉漂朱沫,黑水鼓玄涛。
寻仙万余日,今乃见子乔。
振发晞翠霞,解褐被绛绡。
总辔临少广,盘虬舞云轺。
永偕帝乡侣,千龄共逍遥。
首四句写山水林木,生动而鲜明,几令人疑为现实自然界,不过,作者却只是用以作为寻仙逍遥之陪衬目的,而与《离骚》之虚幻相较,虽然更为接近现实世界,其为仙境之描叙则并无二致。
至若宋齐时期的山水诗则不然。试观前举谢灵运的第一首诗例《登永嘉绿嶂山》:首四句“裹粮杖轻策,怀迟上幽室。行源径转远,距陆情夫毕”,写旅游者出发前的兴奋心情,及实际登山涉水之经过。 “澹潋”以下六句,则铺叙途次风景,山水林木光影等,在在可以感受。凡此既为作者的亲身体验,故读者于吟咏之际,亦能仿佛追随而徜徉游览,故景物得历历如绘呈现眼前了。再看第二首《从斤竹涧越岭溪行》:首二句由“猿鸣”、“谷光”暗示人在山中。 “逶迤”以下四句,写转过山角,褰衣渡水,走过栈道一般的山路一一点明题目之“越岭”; “川渚”以下六句,则写沿溪前进一一点明“溪行”。谢灵运的山水诗大抵如此,不仅模山范水,歌咏自然,往往更写诗人本身在山水中的情形。这是因为他对大自然始终有一种狂热的爱好之故。稍涉文学史的人,莫不知他是一位稀世的天才诗人,同时也是我们这个讲究“温柔敦厚”的民族的一个叛徒。他出身富贵而性偏激,极放纵狂傲,又极不世故,身逢易代的乱世,而不知收敛保身。一生中曾仕两姓,且两次退隐,三度出仕,时时得罪人,也处处树敌,终以四十九岁而遭弃市极刑。谢灵运的一生充满了时代的以及他个人的矛盾。他的内心始终澎湃着不平与愤怒,也就是这一股抑闷之情驱使他疯狂地奔向山水。居官时,他是一个不负责的官吏,全不关怀民间听讼,唯山水之乐是务;在野时,则又浩浩荡荡率领奴僮义故门生数百人凿山浚湖,寻山陟岭,是一个颇不安分的隐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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