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转蓬
关于这作者的一个短篇“老祖母”我曾发表了一点意见(收地拙着“小文章”中,良友图书公出版)读者由那篇文章里可以晓得我是喜欢他的作品的,的确的,差不多他的每篇作品我都能非常愉快地读完了。如果我们说作品他人愉快地读不能就断定是它们的价值的话,那么至少也比读了要皱眉要厌恶的书是好些的吧,而在现今的文坛上,正有许多作家的作品读了是使人皱眉或甚至厌恶的。
但给人以愉快的作品是有着极相反的分别,有的作品读着虽然可以愉快地过去但过后一想是令人感到空虚,发生厌恶的,像避种极愉快大概是因为事件的诙谐,是由那题材的滑稽味维持着读者的兴趣的,而读后毫无所得,必定觉到作品的空虚以致起了反感,这种作品与其说是使人愉快,宁不如说是使人觉着滑稽。在目前的文坛上,据我的意见,老舍的作品是可以列入于这一类的。
转蓬的小说绝没有着题材的滑稽味维持读者的兴趣的这弊病。他真诚地细腻地写,从不想利用读者心中的某一种不可靠的趣味;他用题材的真实性和文章风格的清鲜的调子捉捕着读者全部的情感。他给与我们的愉快是艺街的愉快,向来不使你感到空虚。
这个作者也还是可以列入青年大学生之中的,离开学校并不久。论生活的经历也同样是关于空虚的吧,但在他前后发表的三二十个短篇小话里,我们看不见他自己,甚至看不见他实生活周围环境中应有的人物;他有一个故乡,一个收藏好像极丰富的故乡,他的一切写作的材料全是他那可宝贵的故乡给与的。
这一点或者也就是新交地上的一个比极独特的例子吧。自从鲁迅的小说以后,在无数作家的作品里,我们锻少嗅到作家的故乡的气味了,没有故乡味的作品,是使人觉着干燥,觉着不真实,所见到的人物景色虽然应当亲切而反封生疏,因为其中西洋文学的技术的模倣或影响是太深了的原故。
转蓬的故乡,从他的作品上看来是一个小小的镇市,它虽然也有屯极独特的风俗习惯,但也是普遍地带着中国农村的色彩。他认识他的故乡,可以说此其他生活在那同一镇上的人都更深一曾的认识,他信口可以招呼出一个名字,画出一个人形,那立刻就是真实的。他知道他故乡中的每一个财主,乡绅,医生,农民,婆婆,儿媳,村长,酒店老板和伙计,打铁匠,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人。他不但认识他们,他理解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欢快:他们的忧虑,他知道他们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作什么样的表情,就是信口让儿童唱一个歌,那歌也是故乡的;而且他更浦楚地知道,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场合,起了什么样的事件。捉到一个事件,于是他就写了,每一个人物都象是收藏在他的脑里一样,他可以任意地招出这个来,打发那个去,而总不失为是真实的。
这也是他的一个特色:他的小说里总有着一个故事,一个其实的生活事件构成的故事,他从没有因为一种思想或一种观念而动笔写小说。他的故事说是自撰的也可以,说是生活中实际的事件也可以,但显在小说里全是带着极浓厚的现实味。他的故事有的是属于极微细的,但不因为那事件的渺小而无意义,他的每一个故事表现出每一种生活的痛苦,这痛苦虽有时是遭在某一个人的身上,然而那是可以普通地移转在活在那社会生活里一切的人的。
他的写法是客观的,我们不大能够明显地看见作者的情感和思想,但凡是他话了一个故事,表现了一个人物,我们总能看得出他的同情是在那一面,是在那一个人身上,而且为什鏖他要取用这样的一个故事。他不想显明地表白出他的思想,并不是因为他对于社会的不关心,他也有激情,热爱和正义的念头,但他不愿叙述一大套理论,破坏了他艺术的完整,而由那被取用的事件的本身说明了他一切的思想或情感。有时的确他也是太客观的了,象是露出了漠然的灰色的情调,但在最多的场合,他是有着热情的,他会为一个被压迫的人而哭泣而狂叫。
用时代的眼光来看,转蓬的小说不是属于前进的一类,而是属于较早的一个时代的记录,不追他的记录是异常地真实。他的作品的意义,也就在这一点上最能决定了他的价值,他填充丁我们的新文艺界遗漏过去的一个漏洞,他的作品可以紧紧地摆在鲁迅的作品的时期之后。
自从“吶喊”和“彷徨”以后,中国广大的民间的群众是被遗忘了,在小说以及各种形式的文学中所表现的都是知识阶极,一个无知识的乡间的几,是不容易出现在书页上。最近虽因为社会主义连动的勃兴,以农村机济破产的口虢,提倡农民生活的描写,但已出现的大抵都是带着虚想的浪漫的色彩,丝毫没有农间的气氛,这是因为那生是在都市的知识阶叔的作家们早巳经忘记了农村的缘故。像鲁迅一样,转蓬的农村,也是记忆中的农村,践是偶然的短时间的观察,对于目前农民在现时代下所经受的大痛苦,他是不理解的吧。然而他的记忆,他的偶然的观察,却足够他写成小小的应用于过去的生活的故事。
像“磨坊”,“菌”,“老姐母”,“乡下医生”和“母亲们”该是属于这一类的作品。我们就以这在作者的作品中并不十分良好的作品“磨坊”来说吧,那磨坊的主人德五伯伯便不是现今农村中可以有的人。他是一个极端善良的老人,小孩子和男子和妇人都喜散他,“在他身上找不出丝毫磨坊主人所有的脾气”。
“碾好了米,碾米的人向他招呼:
“老伯伯,拿磨租去吧!”
和善的仁慈的老人就客客气气了。
“不给磨租有什么干系啦!我们又不是生疏人。”
一天,村上最穷苦的农夫小三麻子,负了一布袋的谷上磨坊来了,老人微笑着问他:
“暖的壳是你自己的?”
“自己的。”
“那就好了,我祝福你。常常到我磨坊来吧,我决不收你的磨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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