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呈经常坐在墙角,透过他厚厚的镜片,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的母亲纵情发泄。
慢慢地,禾呈就长大了。长大了的禾呈在人们眼中成了一个寡言少语、性格古怪的人。既不像他的父亲,也不像他的母亲。他习惯眼睛盯着一处呆想,却永远没人知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初识他的人都在暗地里说禾呈这个人很阴。这种印象主要根源于中国的一句老话,叫做“不叫的狗咬人”。而同禾呈相处长的人,却从未感到他阴出什么名堂。这意思便是说谁也没有吃过禾呈的亏,禾呈也从未比别人多占过什么便宜。既然如此,这样的“阴”也就没有多大的意义。
其实,禾呈究竟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可以说他想的东西实在太少。他大约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想过一种很安静也很安全的日子。他对他的表姐雪青说过这个愿望。表姐雪青那时就用一种十分冷惜的口气对他说,那是你小时候从未有过的日子。
表姐雪青的聪明,为禾呈整个家族所公认。外祖母说,如果雪青没有大出息,那么天下就没人能有大出息了。
只是很奇怪的,表姐雪青没有考上大学,而禾呈却考上了。
禾呈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表姐雪青嫁了人。表姐夫是个中学校长,表姐雪青也就进了那所中学教语文。表姐雪青像她的姑妈也就是禾呈的母亲一样,很想当个诗人。
禾呈比表姐雪青晚结婚几年。禾呈的老婆是他的大学同学。她初始追求禾呈时,令禾呈茫然不知所措。禾呈其貌不扬言语木讷,人多之地从不露面,学习成绩在班上也是平平。如此平庸之辈竟然吸引女孩奋而追之,委实令大众不解。好在禾呈习惯顺从天意,心想既有人愿与他相好,又何必坚拂其意,令大家都不愉快呢?便顺水推舟,与之成了一对情人。直到毕业前夕,才有风声传出,说那女孩之追禾呈,乃是她在少年时期被其继父奸污过数次,否则犯得着跟禾呈?禾呈听后有几分懊丧,但也未浮到脸卜。缘故是假期之中.禾呈糊里糊涂地同她过了夜。
禾呈被女人温热的鼻息和芬芳的体香所震惊,他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所以他想他将来不能没有女人而活,而他又没有胆量和能力去追求别的女人,那么眼前这一个现成的,也该满足了。于是他就真的满足了。
禾呈老婆的个子比禾呈高出一头,这不能怪她。
主要是禾呈自己太矮的缘故。
大学的同学有了点文化,喜欢追逐风雅,便戏称禾呈的老婆为“明月”,称禾呈为“故乡”。禾呈所学专业为历史,对文学素无兴趣,领悟力颇差,一时间也猜不透同学们为何如此而叫。直到有一天表姐雪青来看他,禾呈方才解开绰号之谜。表姐雪青是语文老师,又极喜欢诗,自然懂得其间奥妙。
她说这是李白的诗呀,“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说罢便捂嘴自笑。禾呈怔了怔,抬头望望老婆,恰那一刻,老婆也正低头顾他,不觉恍然。两人皆感叹“明月”、“故乡”一称,还真神似。
禾呈大学毕业后,留了校,隔年便登台讲课。禾呈专讲魏晋南北朝。这是一段非常热闹的历史。原来为禾呈他们讲这段历史的老师是一个极爱冲动的老先生。讲到战乱惨状他声泪俱下,讲到权力争斗他感慨万千,讲到帝王的荒淫无道他咬牙切齿,而讲到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时,他更是按捺不住跺脚拍桌地大骂出声,如那贪官就在眼前。所有的学生都爱听他的课,仿佛在课堂,能真切地感受到历史上一幕幕真实的场景。只是老先生在为禾呈这个年级开完课后,忽有一天死在了自家的饭桌上,死时手上还拿了一壶酒。
禾呈留校后便接替了这老先生的课。禾呈几次试着像老先生这般将历史的情绪带到讲台上。但怎么都不行。禾呈不是个能将内心东西尽兴表述出来的人,他只能以史料的翔实、推论的严谨和资料的丰富一节节往下讲。禾呈很热爱教书这一行。
每往讲台一站,便想起他的母亲是教小学的,他的父亲是教中学的,而他们的儿子禾呈,教的却是大学。由此,一股自豪之感便由腹内直冲头顶。禾呈千万遍想过,这一生,他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的职业。他要好好地干,争取尽早地当上教授。有了如此的思想基础,禾呈便极其认真地备好每一次的课。纵然所有的史料都烂熟于心,但在每次的课前,他仍然要把教案从头至尾温习一遍。他老婆常嘲笑他,说他做人做事做到这样一个笨的地步,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禾呈的老婆毕业后分配到了政府机关。在那里,她渐渐将她学的历史忘了个一干二净,而学会了喝茶看报织毛衣以及写总结报告和领导讲话。
系里领导对禾呈的教学态度早有所闻,故经常大会小会加以鼓励。
每逢此时,青年教师皆撇撇嘴,以示不屑,有刻薄的甚至还脱口一句“书呆子”。当然,不屑和议论不会传达到禾呈耳朵里。
他对领导的表扬总是心存感激。只是他永远也不知道学生们对他的讲课充满牢骚。其症结不在于禾呈的水平,而在于禾呈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学生们发牢骚说禾呈讲话像鸟语,每堂课都令耳朵劳累不堪,甚至知其在言却不知其所言。尤其女生,一听说禾呈上课,便纷纷称头疼肚子疼。禾呈言语难懂,外貌又毫无英俊潇洒可言,实在是没有一点魅力去吸引那些虚荣心十足的女学生。
至于禾呈,少有女生听课,他觉得极其自然。按他的思路,女人懂什么历史?女人有什么必要去懂历史?中国的历史是男人的历史,女人在其间只是少有的几个丑角而已。禾呈虽然怕老婆,心里却十分大男子主义。
有一回一帮学生在一起议论,说像禾呈这样的老师怎么会留校任教呢?当年留他的领导可是具有非凡的听力?其中某一父母均在大学工作的学生深谙其故,说他家成分肯定是贫农,那时候留校就看这个而不介意是否说得好普通话。于是这一伙学生便毫无顾忌并且不知天高地厚地抨击了一通当年如何如何。其实,他们也没有经过当年,他们对当年的了解和认识也是许多因贫农而留校做先生的人在课堂上讲述给他们听的。他们在讲述者的语言笼罩下遥想当年,又哪里真能看清当年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现今的人好说学生娃儿狂妄,委实是一点也不冤枉。
禾呈的家显然不是贫农。否则他的母亲就不会去写诗和交际,而是去喂猪或是以不让肚皮空闲的速度去生孩子了。禾呈的父亲也不会为了女人的风骚背井离乡。他多半会把老婆打得半死然后在夜里继续压她在自己的身下。正因为不是贫农,禾呈的父亲不会伸手揍人,可又脸皮薄得忍受不了他人的耻笑,便只好一走了之。而今他或许业已黄泉作古,或许仍怀着曾有过的羞耻远居他乡不愿回来。这一切都不得而知。总之禾呈留校肯定不是因为贫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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