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萌和她的雪孩子
早上起来还好好的,这不又下雪了。
欣萌喜欢雪。小的时候,只要妈妈喊:“下雪了!”她就会一骨碌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看到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就想跑出去到雪地上打个滚,就想抓起一把雪往天上扬,然后大声地嚷嚷:“下雪啦!下雪啦!”即便到了雪化了,一踩沾一鞋泥的时候,她的小心里还是充满了欢乐。雪多好啊,洁白的、清凉的,还带一点甜味。那时候,他们还没结婚。那是一个雪夜,她和他的手像两只滚烫的煤球紧紧地攥在一起,从西单沿着东长安街往北京车站走,再从北京车站往北走十几站送她回家。他们走呀走呀,雪花在他们身上披了一层白色的婚纱。他们走呀走呀,地上的雪像一条柔软的地毯把他们带向婚礼的圣坛。她以为他们会这样相伴走向生命的尽头。
雪让她犹豫,还去不去那个展销会了?从一个月以前看到这个家庭用品展销会的广告,她就盼着这一天。她来加拿大两年了,只有一年的驾驶经验。下雪天开车,路上那个滑呀,她怕死了。没准明天去,后天去,等路上的雪都化了再去?不,不,不!她决定去。想好的事不干,就跟到嘴的韭菜鲜肉饺子香味都尝到了,又让人楞给拿走,特难受。
她慢慢地开,速度谈不上,聊胜于停。她可不能出什么事,欢欢才十岁,乐乐才八岁。她要是有什么差池,他们怎么办呢。后面的车嫌她开得太慢,好像她的车是一座移动的障碍物似的,一辆一辆地绕到她前面。有一位开出租车的西方印度人,还冲她挥着右手的中指侮辱她。“奶奶就这速度,爱谁谁。”欣萌才不怕哪。
展厅奇大无比。居然有一座像真的房子那么大的房子模型立在大厅的中央。各公司的摊子一家挨一家,栉比邻里。有厨房的全套设备,有浴室的全套设备,还有院子里用的桌子椅子,等等。这些欣萌都不感兴趣。她到底要买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就是想买一些什么东西能把房子填满。那房子五千平尺,就她和两个孩子。不管她买什么放进去,房子还是那么空、那么大,像一个能把她吞掉的黑洞。一个黄种人正在向围观的几个人示范怎样使用那个桶式吸尘器。欣萌想,他是哪国人呢?越南人、马来西亚人,还是中国人?他笑的很好看、很温柔,很体谅别人的那种笑。她的心动了一下,她喜欢这种笑。她走过去,站在旁边,像一名忠实的听众。那吸尘器要一千多块,够吓人的。不买的人散去了,买的人在填表交定金。那人穿着米色的布衬衫,灰绿的布裤子,高高瘦瘦的,不是很壮,背挺的倒是笔直笔直的。他冲欣萌笑笑,问是不是需要他再给她示范一遍。她用中文问他,是中国人吗,会讲国语吗。他说他是大陆来的,会讲最标准的普通话因为他是北京人。欣萌激动起来:“我也是北京的!”跟见了鬼似的,他差一点就叫出来:“你也是大陆来的?”瞧瞧她,软软地穿着一件裘皮大衣,也不怕动物保护学会的人跟上她。黑皮短腰靴子,鞋跟高的好像举着火把似的举着她想来还苗条的裹在皮大衣里的身子。手上戴的那些个戒指,沉的跟手拷似的。邵钢在搬家公司打工的时候,见过台湾阔太太、香港阔太太,大陆阔太太这可是头一回。他收敛了笑容。他心眼很好,也乐意帮助别人,他可是不大看得起大陆的阔人。她的脸不太年轻,尽管涂了厚厚的脂粉。头发在后面盘了个髻。没有一般阔太太那种颐指气使的神情,倒是有那么一层象胶做的面模似的忧郁,无论是说话还是笑都紧紧的罩在脸上。尤其那双眼睛,像看不见底的深潭一样装满了忧愁。他喜欢这双眼睛,也奇怪阔太太还有什么可愁的。“我能为你做什么?”他不失礼貌地问。她刚想套套老乡的招呼劲儿被冷却了,只好说:“我想买一台。”她从包里掏出一大沓钞票。邵钢斜眼看看说:“只需要一百的定金,其他的等货到了再付。”然后让她填表。“你能给我送来吗?我想让你再教教我怎么用。我会另外付你钱的。”凭她最后一句话,他想说不。看看她那双装满忧愁的眼睛他同意了。
回家的路上,她不能再保持平衡的慢速了。她的心很乱。她不需要什么鬼吸尘器,更不需要学。每星期一,一个菲律宾女人来给她打扫一天房子。家里有现成的吸尘器。是的,她寂寞,她需要人说话。来加拿大两年,能跟她说上话的人几乎没有。邻居有香港太太,也有台湾太太。她们的先生来来去去香港台湾,有去也有来。她们会问她,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先生。她不愿意。英文班有刚从大陆出来的新移民,她们羡慕她的富有,接着就要追问财富的发源地--她的先生。她感觉不舒服。作为一个中国女人,他抛弃男人,会被指责没有道德。你被男人抛弃,会被指责连个男人都留不住。怎么着都不理直气壮。
她不知道,高峰现在到底在哪儿。从郊区插队回北京以后,她和他就开始做买卖。买卖越做越大,后来他们又移民到香港。两个孩子都是在香港生的。孩子交给菲佣,她一直帮助先生打理他们自己的公司。她从来没有给自己留点私房钱,她从来没想到老公会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不是从孩童的时候就认识了吗?大概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高峰说要把全家移民到加拿大,她也没觉得怎样,好多香港人不是都在往加拿大移民吗?他和他们一起到的加拿大,买了房安置好前后不到两个月,他走了。没有信,没有电话,更见不到人影。开始她找了很多理由替他解释,也是替自己解释。到再也找不到理由的时候,她相信了。没有一个人她可以去诉说。她把屋里所有可以打碎的东西都打碎了。又开始用剪子剪花了三千多加元买的床垫,她把剪子插在床垫上,就像插进高峰的胸膛。她剪下一块布,就像剪下高峰的一块肉。她把一个皇帝尺寸的床垫剪成了几袋垃圾,像毁尸灭迹似的。
她不能死,还得活着,为了孩子。香港的电话换了,写的信被退回来,想必是房子也卖掉了。只有账号里数目不菲的钱每月都有汇来。开始孩子还问:“为什么我们过生日爸爸都不打电话?”她只有一个理由:爸爸忙。渐渐的孩子们也淡了。他们有自己的朋友,有开开心心的学校生活。她愿意孩子们有个父母双全的童年。孩子们在家的时候,她是一个快乐的妈妈,她做他们喜欢吃的东西,她带他们练琴,教他们唱中国歌“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箩筐--”,她给他们讲安徒生的童话。她学会了,圣诞节的时候,孩子们过生日的时候,她买了圣诞卡或生日卡,用中文写上几句话,再夹上几百元的钞票。孩子们打开卡,他们不认识中文,她念给他们听:“欢欢乐乐,圣诞快乐!给你们每人三百元让妈妈给你们买圣诞礼物好吗?想念你们的爸爸。”孩子们很高兴,会和同学说:“爸爸寄钱给我们买圣诞礼物了”。孩子们应该快乐。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她寂寞,这种寂寞就像被人从人造卫星上推进宇宙一样,在无边无际之中没有希望地挣扎。她去大瀑布那边新开的赌场赌博,输了钱她痛快,回家后加倍的寂寞。有的时候,她用刀把自己的手慢慢地割一道深深的口子,血一点一点地渗了出来,肉体的疼痛能稍微减轻一下心灵的疼痛。孩子们看见了敷着胶布的手,女儿欢欢会轻轻地摸摸伤口:“妈咪痛吗?”儿子乐乐会撅起小嘴往伤口上吹气:“妈咪不痛了吧?”欢欢说:“妈咪,晚饭。”他们会做意大利小面卷或者热狗。这个时候,她真是撑不住了,她想把他们搂在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安上这个就可以在沙发的缝里吸尘。”他把沙发垫拿开,吸着缝隙里的灰尘。“还可以吸床上的肤屑。”他给吸尘器又换了一个头。“卧室在哪儿?”他提着吸尘器跟在欣萌的后面。进了卧室,他直接就朝床走过去,没有赞赏:“这卧室真大!”他才不去奉承阔太太哪。他三下五除二地把床上的被褥卷起一半,吸将起来。“床上的肤屑对人体有害,你看,用这个头,这样吸就可以吸干净。”他把被褥铺好,立在地上看着她,意思是就这些还有什么可问的。今天她化的淡妆,比那天的浓妆显得美,一种比较自然地让人觉得挺亲切的那种美。头发披在肩上,有一种少女的风味。眼睛还是那么忧愁,这样忧愁的眼睛,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愁什么哪?被先生抛弃了?不会吧,没有先生她维持不下这么个家。“你能教教我怎么吸地吗?”她鼓足了勇气问,她看出他已经想走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先教你这个。”他又换了一个头,开始在卧室的地上吸起来。“我们这种吸尘器可以把深层的灰吸起来。”他从吸尘器里拿出一张圆形的纸片让她看上面的灰尘。“你能帮我把整个屋子都吸吸吗?”他意味深长地看看她,心想可找着廉价劳动力了。“我,我可以多付你一些钱。”他生气了:“你是不是跟人打交道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她脸红了。“这样吧,你先吸让我看看。”“我到这儿就是教你的。”“你是不是特别崇洋媚外?”她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这话怎讲?”“那天在展览会,你对那些老外笑的满面春风的,怎么对自己的同胞马上就拿出北京售货员的款儿来?”人阔了,不但占着财富,还占着理儿。“行,算我服务不周。是你吸还是我吸?”他把话尽量说得轻松,还使劲挤出个笑来。那笑就跟用铁钩子把僵尸的嘴往上拉似的让人毛骨悚然。她试着吸起来。他发现她手上那些手铐般的戒指全没有了,葱白一样的手拿着吸管干的还有板有眼的,没装阔太太劲儿,感觉就好了一些。“插过队?”她点点头。“你老公也是跟你一起插队的?”她又点点头。他像放下了肩上的一点什么:“不是傍现成的款,这人还行。”一提到老公,她心里又烦了。“这样吧,如果你有事要走,我们可以下去把账结了。”说罢放下吸尘器,自己先下楼去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冰葡萄酒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喝了一大口。“哼,先生?”酒精在她心里烧起来了。女人没有先生,谁都能给你气受。泪水在她眼睛里打转,她用手掌给抹掉,然后做出一副很高傲的表情,她才不会在这个臭小子面前哭呢。
他愣了一下,决定还是按顾客要求把地先吸了吧。就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吸起来。“有意思,插过队的阔太太。”她慢慢地坐不住了。看看表,十一点多了。她做上一小锅水,把放在冰柜里冻的馄饨拿了出来。又烤上几块鸡和买的那种速冻烧饼。他要是不吃,等他走了,她就把它们全倒了,把碗柜里的碗也全摔碎了。她没有什么可以去伤人的,像高峰伤她那样。她可以伤东西,比如碗。他把楼上吸完,又到楼下吸。等他吸完了,她走过去,怯怯地说:“都中午了,你在这儿随便吃点什么吧,我都做好了。”说罢,她的心紧紧缩在一起,像一个握在发怒的人手里的玻璃杯,等待着被摔到地上。“还管饭哪。”他笑了,像孩子一样。他觉得好笑,这阔太太的脸怎么变得这么快。看见他的笑,她的心里开了一小朵花。“你包的?”“是,放的豌豆尖,不知你吃不吃的惯?”这阔太太又多了一项他喜欢的优点:爱做饭。他们面对面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她给他盛了一大碗馄饨,自己用一只小碗只舀了四五个,她一直没有什么食欲。“你太太小孩都在这儿?”“我看着那么老吗?”他笑了,笑得很好看。“谁跟我们这穷学生啊?”“你还在上学?你不是在那个公司工作吗?”她用筷子点点吸尘器。“这是打工”。她心里觉得有那么点舒服,舒服他还没有太太。“你把这些鸡块都吃了吧,还有烧饼。馄饨不够我再给你煮一些。”她心里不知怎么的就生出了一些太太的责任。“你先生经常到大陆出差?”“不是,是香港。我们后来移民到香港了。”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一来她不愿意别人同情她,被人抛弃本来就是一种痛苦了,再被别人嚼来嚼去就成了一种折磨。二来她不愿意别人知道这房子的底细,只住着他们孤儿寡母三个。她问“有女朋友吗?”“没有”,他蔫了。他不喜欢这个话题,他爱帮助人,也容易和人交朋友。可他的心底很骄傲,不肯去求窈窕淑女。以至于到了三十五岁了,还没有女朋友。这年头,男人到了这岁数还没有性经验,差不多可以算性变态。在加拿大,好在大家都互相问别人的私事,他不必时时地去防范别人。“这个女人”他很坏地想:“是不是闷得发慌,想找个小白脸来养养?”什么工他都能干,小白脸他可是绝不干。吃完了,他站起来说:“我要走了,下午还有课。谢谢你的午饭,很久没吃的这么舒服了。”他笑笑。她跟他结了吸尘器的账。然后把他送到门口,这门一关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喜欢他的笑,她愿意跟他聊点什么。“那个,”她嗫嚅着“要是再有什么事,我怎么跟你联系?”“你买吸尘器的收据上有我们公司的电话。”他看看她那双黑黑的,像深潭一样装满了忧郁的,仿佛还有点孤立无助的眼睛,心软了。他掏出一张名片,在背后写上自己的姓名和电话,然后递给她:“正面是我们公司的电话,背面是我住的地方的电话。”“你叫邵钢?”她那装满忧愁的眼睛里有了一点亮光,她喜欢这个名字。他转过身刚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对还站在门口的她说:“今天你化的淡妆,特别好。”他很赞赏地笑笑。加拿大人有句谚语,每天至少要说两句夸别人的话。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仔仔细细地想着这两句话。她没想到,他回过头来说的是这个。她笑笑,一会儿眼泪又出来了。很多年了,没有人跟她说这个。即便高峰没失踪以前,他也忙的从来不在意她脸上的妆化的浓还是淡。他不知道,女人的心是时时需要男人的爱来浇灌的。很久了,她觉得自己已经老的没人看了。泪水使劲地往外涌,她用手捂住眼睛,心里是那么的快乐。
她在日历上做了记号,两个月后的今天,她给他打电话。这是一份从蒙特利尔银行拿的中文日历,上面有皇历,每天都写着什么利于做,什么不利于做。她选的这一天,利于:开市,出行,洒扫和婚嫁。她不再去大瀑布那边的赌场了,也不再用刀割自己的手了。像在无边的、黑暗的宇宙中看见了一颗星,她不管它离她有多么遥远,远的要用光年来计算他们之间的距离,那毕竟是一颗星。一颗她唯一可以看见的星。
她每天都用那个吸尘器,把屋子从楼上到楼下吸一遍。以至于,每星期一,菲律宾女佣来了找不到足够的活干。每天她吸地的时候,都细细地从第一眼看见他笑,到他说:“今天你化的淡妆,特别好。”想一遍。想着,笑着。哭着,想着。
他倒不大想的起她,上学,打工,忙。偶然想起过一次半次的:“现如今大陆也有阔太太了。”便摇摇头,笑笑。
那天也就七点来钟吧,天还没亮呢,电话铃响了三声,他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接:“哈罗!”那头也赶紧“哈罗!”女的!邵钢跟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似的,立马清醒了。“我是欣萌。”“欣萌?”“那个,就是买你们公司的吸尘器,你送到我们家,还帮我吸了地。”“呕,那个阔太太!”他脑子里闪了一下。“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她告诉他吸尘器吸不进去东西了。他问下周去行吗?她怯怯地说:“今天行吗?”他在脑子里紧张地排了一下今天的时间表,说:“那我上午十点到。”从到加拿大,她还从来没有思维如此敏捷,行为如此迅速过。她把肘子从冰柜里拿出来,放到微波炉里化开,再炖上。等两个孩子起来吃早饭的时候,满屋子都飘着香气了。“妈咪,好香呀!”
他从吸尘器的管子里掏出一团用塑料袋裹成的球。他不知道这塑料袋怎么能变成球,又怎么能跑到吸尘器里。“吸尘器好了。以后要注意,大的东西不能往里吸。”她脸红了,像犯错误的小孩。今天她精心地化的淡妆,穿了一条银灰色的毛线连衣裙。他什么也没说。今天,在他的眼里,她不再美了吗?其实,第一眼,他就觉得她今天很美,一种古典的美,头发在背后挽了一个髻,完全的没有了阔女人的那种庸俗。因为太美了,美的他不敢开口去夸她。老外一般喜欢公开地表示对某一女人的垂涎,中国男人不敢,邵钢更不敢。“你们院子不错,方方正正的。”既然不好意思夸女主人,就夸夸院子吧。“去外面坐坐吧?”她差不多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敢这么问他。他觉得很突然,犹豫着。他看出了她忧郁的眼睛里的一丝乞求,看看表说:“行,坐一会儿吧!”院子的草坪上覆了满满的一层雪,右角的一棵高高的塔松也是浑身白的立在那儿,那套墨绿色的、精制的小圆铁桌和三把椅子上也都是雪。今天没风,太阳光挺大方地照着。邵钢抖掉椅子上防潮垫上的雪,让欣萌坐下。让男人伺候,欣萌感觉很舒服:“这样细心的男人为什么没有女朋友哪?”她不明白。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愿意和他待在一起,为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对女人所知甚少。唯一接触过的一个谈婚论嫁的女人是出国前别人给他介绍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孩,如果三十岁也能算女孩的话。她长的大高个,方块脸,长相还说得过去。从传宗接代的角度看,邵钢也就认了。等他出国了,那女的来过一封信,说在一大公司找到了工作,不想出国了。这事就这么算了,他倒没有一点失恋的痛苦。他走过去看塔松上的雪。“抽烟吗?”“不。”邵钢摇摇头,使劲摇了摇塔松上的一个枝,摇下一身一地的雪。“那我抽了?”邵钢回头仔细看了欣萌一眼:“不行!”欣萌觉得好笑。“我可不愿意当被动吸烟者,在这么好的天气里,老想着死亡。”他拍打着皮夹上的落雪。欣萌笑着把烟放回皮大衣的口袋里。她把他叫到这儿,又不说什么。他想问问她,发什么愁呢?又绝对不敢。只好找话说:“来几年了?”“两年。你呢?”“三年半吧。怎么样,喜欢这儿吗?”“还行。”“去滑过雪吗?”“没有。”欣萌仿佛被触到什么,哪有心情去滑雪?“这儿附近的BLUEMOUNTAIN,HORSESHOES,都能滑雪。”
他把雪拢到一起,攥了一个小球,又在雪地上滚着:“我给你们堆个雪人怎么样?”“好啊!”欣萌兴致来了,搓着手凑了过来,跃跃欲试的要帮忙。“你滚头,我滚身子。”邵钢看看表,就急急地滚了起来。欣萌躬着腰,任凭皮大衣的下摆可着劲儿扫着地上的雪,认真地滚着雪球。邵钢偷偷地欣赏她的这种忘乎所以的玩劲儿,他喜欢这种可贵的童真。一会儿她把滚好的小球放到邵钢滚的大球上,雪人就成了。“有胡萝卜,煤球吗?”“有。”欣萌赶紧进屋拿来一根胡萝卜,两个李子外加一个塑料小红桶递给邵钢。邵钢把雪人的嘴画的大大的,嘴角差不多接上当帽子的桶啦。“让他高高兴兴的给你们守着院子!”
“不行了,我一定得走了。”邵钢进了屋,忙着找自己的背包。“哎呀,我忘了。我还给你做饭了呢!”欣萌急急忙忙地跑进厨房。“又做饭?”他觉得可笑,“那谢谢你了,我实在没时间了。我得走了。”“那你得带走!”欣萌急急地捞起一大块肘子放到塑料盒里,又往盒里拨上些别的菜。把米饭盛到另一个盒里。再把两个盒放进一个塑料袋里,塞到邵钢手里。他不想接。他和她在一起,感觉很随便。因为她比他年长,因为她结婚了,又是两个孩子的妈。他没有求窈窕淑女的压力。即便这样,他也不想老吃她的饭。两只很凉的手就这样半握地放在了一起。他感觉到女人手的细腻温柔,想紧紧地捏住它。她感觉到男人手的力度,想让它紧紧地捏住自己的手。他们都把手松开,塑料袋已经在邵钢手里了。他不敢再推让,怕碰到那只手。“那”,他笑了,很无奈却很动人“就谢谢了。”女人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她的心已经在他的笑中飘起来了,飘到外面的雪地上打着滚。
欣萌挑了两个月后的一天,做了记号。这一天日历上写道宜于:结婚,移徙,入宅,求医。还有两个月,她又可以见到他了。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她给吸尘器弄点什么毛病。每天她都能给吸尘器想出十个毛病,又一一给推翻。第二天再接着想。很久都不使用的大脑,开始活跃起来。像沉寂了千年的死潭,开始冒泡,滚动。她没有过去。她不去想已经过去的四十一年。她曾经想过,她和高峰一起在农村插队时,他走二十几里山路到县城给她买点心。那时候的中国到处缺盐少油,她啃着干巴巴的掉渣的点心,心被爱滋润着。想到这儿,她的心就开始流血,不是一滴一滴的,是被人用手捏着往外挤。她关闭了通向过去的那扇门。她有将来吗?她还没有从被人抛弃的伤痛中缓过劲来。这是一场明处和暗处的较量。她被打伤了,她可是睁大了双眼也伤不到对方。她不能在血与火的拼杀中发泄自己的仇恨,也不需要在拼杀后的废墟上重新塑造一个自我。她跟谁去拼哪?她心安理得地花着账号里的钱,那是她的钱。她往外扔着钱,像扔着高峰曾经给她的爱一样,有一种快感,那也是他的钱。她活着,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意都是为了孩子。她为孩子创造着每一个光明的日子,而她自己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现在好了,她有了他。
也就才过了两星期。星期三睡觉前,乐乐洗澡大叫:“妈咪,没有热水啦!”欣萌以为他调反了龙头方向。等她自己试的时候,果然就是没热水。屋子里也渐渐冷起来,两个孩子把毛衣套上,又把大衣穿上,还嚷嚷冷。她到地下室去查看专供取暖和热水系统的煤气炉,那速小火苗没了。平常温度够了,火苗就灭了。温度低于你设置的度数,它就自然点燃。今天,欣萌盯着那儿看,这么冷了,火苗还没有燃起。两个孩子穿的像棉花球,挤在一起看电视。“该睡了!”欣萌看看表,快十点了。她把他俩塞到自己的被窝里,又加上一床被。“妈咪,要不要打电话让人来修修?”欢欢到底大点。“妈咪,咱们还讲《汤姆历险记》吧!”乐乐一上床就只想听故事。故事讲完,欣萌把灯关了,静静地靠墙坐在地上,等他们睡着。
现在打电话叫人来修?她不愿意别人知道就一个女的带两个小孩住这儿。打电话给那个菲律宾女佣,这么晚了,太兴师动众了吧。明天再叫人来修,水管子要冻坏了怎么办?她犹豫着。十二点多了,她拿起电话,拨了那个熟记在心里的号码。“哈罗!”她熟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从电话那头传过来。“我,你能过来一下吗?我们家暖气没了。”邵钢有一百个理由在舌头上,准备拒绝。他还是起来了。在寒冷的冬夜,开着一辆暖气不够热的小破车,上一座没有暖气的大房子里,去会一位两个孩子的妈。半点都不罗曼蒂克。
一般女人,不论少女还是老妇求他,他都乐意帮忙。只是不愿意把人格,自尊揣到怀里去曲意奉承女人。对欣萌,他感觉有那么一点不同。她显然比他大得多,可她的心底保留着他能感觉到的那种少女的可贵的纯真。一个人驾着车,在清冷的高速公路上奔驰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他喜欢她。
他在地下室折腾了半天,也没有修好自动打火器,如果就是这一个毛病的话。“特冷吧?”她递给他一杯滚烫的热巧克力。他看看表,两点多了。明天早上还有课呢,心里就有点烦。凭什么呢?她叫他来。他是穷学生,可他绝不愿意被人这么容易地挥来使去的。即便有一天,他真牟足了劲儿去追一个女人,他也不想让人这么使唤。他决心问个明白。难道除了他,在这大多伦多市,她就不认识一个人了?她先生不在,难道她先生就没有一个好朋友在这儿?在讲理的时候,邵钢绝不怯场。欣萌裹着大衣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正微笑地看着坐在长沙发上的邵钢急切地、大口地往嘴里灌热巧克力的样子。在想他是不是饿了,需要做点什么吗?听了他的话,她像一只受惊的小猫一样看着他,慢慢地把身子缩在一起,好像要尽量减少受伤范围似的。眼光慢慢地变的木然、呆板。他有一点后悔:“下次不来就行了,何必呢。”他看她慢慢地把茶几上的果盘拖近,从里面摸索出一把折叠水果刀。在加拿大,加拿大人和来久了的中国人都没有削水果的雅兴。只有新来的中国人有。她慢慢地把刀打开,将刀刃按到自己的左手食指上。邵钢放下杯子,扑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两只手:“你这是干嘛?你这么晚叫我来,我问问你都不行吗?”焦急地望着她那张苍白的、绝望的脸。她的眼泪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她抽出左手捂住眼睛,哭了。
她告诉了他全部的故事。“我也不知为什么,我不是一个很厉害的人。我没有整天监视着他。我们俩很小就认识了。”“男人要变心,还管那么多吗?”邵钢想。“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别人说。”“女人真是,被人伤成这样,还去想怎样在别人面前粉饰自己的伤痛。”他们挤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他拥着她,她偎在他怀里。她希望,暖气永远不要修好,天也永远不要亮。其实,他也希望。
两天后,他又来了,还是十点。他事先想好,就问:“怎么样,暖气修好了吗?我顺路过来看看。”很潇洒。门一天,欣萌愣了,他也愣了。欣萌穿一条深紫色的绸连衣裙,雪白的,赤裸的双臂如同镶在裙子上的宝石,发着晶莹的光。他严肃的,脸上都能挤出水来,以便掩饰他那颗砰砰乱跳的心。他没有准备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蹲下抱起她裸露的双腿,把她扛到肩上,急切地往楼上走去。他知道卧室在哪儿。她踢蹬着,用手拍着他的背:“门没关!”“门没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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