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活跃于明末清初的才女中,黄媛介属于一位很独特的人物。她虽本为“儒家女”,但出生时已家道中衰。受兄姊的影响,学习诗词书画,由于天分高,进步快,年纪轻轻就名声在外。据说,复社领袖张溥闻其名,欲纳为妾。当时风俗,贫寒人家女子最好的出路,是嫁给显贵为妾,其姊媛贞(字皆德)便是如此,但媛介幼时已许配给同乡杨世功。有说她拒绝了张溥,也有说是父兄不愿意,反正她最后还是嫁到了同样败落的杨家。杨世功科举考试落第,外出做生意又失败,婚后没能力供养妻子儿女,全靠黄媛介卖字画、当闺塾师,来维持家庭的经济开支。在中国历史上,女性通过从事艺术职业所获取的报酬,来养活包括丈夫在r4的全家,黄媛介当是第一人。
黄媛介大约生于万历四十年(一六一二)稍后,正是明清才女文化兴起之初。当时风气的开放,加上一些文人的推动,女性的诗词和书画创作逐渐盛行。其中影响最大的,要数苏州午梦堂一门。午梦堂主人叶绍袁不仅将自己妻子、女儿的作品编辑出版,还广泛征集各地名媛的唱和、纪念之作。崇祯六年(一六三三),也就是三女叶小鸾去世后的第二年,叶绍袁到嘉兴,经人介绍结识了黄媛介的兄长黄象三。通过这一渠道,叶小鸾等人的诗歌被送到黄家。黄象三在随后的科考中得到叶绍袁的帮助,为表达感激,他献上了两位姊妹的诗稿。《午梦堂集·彤奁续些》中,就收有黄媛介姐妹的作品。
崇祯十六年(一六四三),钱谦益为黄媛介诗集作序云:“皆令又属杨郎过虞山,传内言,以请序于余。”其时,钱谦益正和柳如是讨论编一部闺秀诗词选,柳如是对黄媛介的诗十分推崇,有“皆令之诗近于僧”的评语。黄媛介恰好主动前来请钱谦益写序,柳如是便趁机邀她到虞山绛云楼相聚。对于柳如是来说,得到一位女伴,一位诗友、画友;对于黄媛介来说,友情以外,还得到金钱的酬报。她的词《眼儿媚.谢别柳河东夫人》,可谓二人交往情形的实录:“黄金不惜为幽人,种种语殷勤。竹开三径,图存四壁,便足千春。匆匆欲去尚因循,几处暗伤神。曾陪对镜,也同待月,常伴弹琴。”
明清易代之际,黄媛介在战乱中为清兵所劫,后为了全家生计,她不得不四处奔波,不是设摊出售字画,就是应聘于豪门为闺塾师。先是顺治二年(一六四五),由金陵返浙,途经金坛,应张无放夫人于氏之邀, “闭迹”于其别墅墙东园。顺治七年(一六五〇),黄媛介在杭州西湖畔卖画自活,境况窘迫,钱谦益、陈维崧等人都曾亲眼所见。柳如是此时写有《赠黄若芷大家四绝句》,以“小窗留待仲姬来”再次相招。顺治十一年(一六五四)左右,黄媛介又应祁彪佳夫人商景兰之招,去绍兴梅市。商景兰周围聚集着一批才女,主要是家庭成员和亲朋好友,她们经常结社吟诗。黄媛介的到来,使诗社的活动变得更加频繁、热闹。唱和之作,后来被编成一册《梅市倡和诗钞》。由于名声远扬,京城石吏部派人送来聘金,邀为女师。北行期间,子女夭折,遂孤身南归。至金陵,佟国器夫人怜其才,收留于僻园。不久,黄媛介便离开人世,时间大约在康熙七年至八年(一六六八——一六六九)间。
观其一生经历,黄媛介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家庭妇女,而更接近于今天所谓职业女性。“男主外、女主内”的格局,已经彻底改变了。她走出家庭、走向社会,一切都是独立自主的,丈夫至多也只是充当信使的角色。难怪高彦颐《闺塾师》中说:“在黄媛介和杨世功的例子中,标准的夫妻关系被颠倒了。”
三
身处那样的时代,黄媛介频繁的出游自然会招来异样的眼神。她的职业生涯和社交活动,都有悖于闺阁的礼法。她的行为让许多人感到她更像当时的艺妓,而不像一位良家妇女。也许正是因此,她的兄长虽因其才华而骄傲,对她与曾为艺妓的柳如是交往,却颇为不满。
黄媛介的行为模糊了闺秀与艺妓的界限,即使在朋友的心目中,她的身份也暧昧不清。这一点从他们的赠诗中,不难看出。吴梅村的诗中说:“江夏只今标艺苑,无双才子扫眉娘。”王士稹的诗中也说:“今日贞元摇落客,不将巧语忆秋娘。”连商景兰的诗中都说:“今朝把臂怜同调,始信当年女校书。”古人作诗,用典十分讲究,而此三人均以唐代名妓相比对,足见当时人对黄媛介这样一个女子的角色定位。
对于自己尴尬的角色,黄媛介一直耿耿于怀。她一再向世人表白自己清白的出身和对家庭的忠贞,正是明显感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其《自序》云:“其家世中落,生蓼长荼,饥不食邪蒿之菜,倦不息恶木之阴。”《离隐歌序》又云:“予产自清门,归于素土。虽衣食取资于翰墨,而声影未出于衡门。”她还对丈夫杨世功说:“妾闻妇人之道,出必蔽面,言不出阃。得稍给馇粥,完稚弱婚嫁,吾守数椽没齿矣。”
黄媛介这么说的,也真是这么做的。虽然沦落到卖艺为生,她却始终洁身自好,能够保持节制,把握一定的度。当时卖画,偶有买主出于好奇,或心存不良,欲卷帘一顾,黄媛介坚持不肯。李渔戏曲((意中缘》有《卷帘》一折,写女主角杨云友为证明自己的画作并非有人代笔,当场卷帘作画。黄媛介在这一节旁边的批语是:“余少年时亦受此谤,然坚持不动,彼亦无奈我何!只此一节,稍胜云友。”对于自己能坚守“卖艺不卖色”的底线,黄媛介颇为自得。
没有稳定的经济收入和社会地位,生活漂泊不定,黄媛介却不像一般女性那样终日哀怨,而是坚强地承受着全部的负担。其胸襟的开阔、境界的高远,更是为人称道。这在她早年悼念叶小鸾的诗中,就有所表现。叶小鸾自幼倍受父母宠爱,衣食无忧,与黄媛介生活的崎岖坎坷,简直无法相比。然而,她却天生厌世,无端哀愁,于新婚在即之际,抑郁而亡,时年方十七岁。黄媛介为她作《挽诗十绝》,其三云:“夜色青青变柳条,芳魂绝去不能招。当年若见黄皆令,深怨深愁应自消。”
黄媛介的诗词大都散失,现存于各种选本的不足十分之一。有人曾辑为一册,至今未见正式出版。《无声诗史》有云:“其诗初从《选》体入,后师杜少陵,清丽高洁,绝去闰阁畦径。适士人杨世功,萧然寒素,皆令黾勉同心,恬然自乐也。其所记述,多流离悲戚之辞,而温柔敦厚,怨而不怒,既足观其性情,且可以考事变,此闺阁而有林下风者也。”黄媛介诗学杜甫,主要与身世遭遇和个人秉性有关。身处乱世,流离失所,家境贫寒,抱负不凡,这些方面,黄媛介与杜甫都十分近似,容易产生共鸣,诗风受其影响,自然是顺理成章。下面两首五言绝句,可略窥一斑。其一:“或时卖歌诗,或时卖山水。独自高其风,如昔鬻草履。”其二:“倾■无锱铢,搜瓶无斗升。相逢患难人,何能解相救?”《玉镜阳秋》评其“家无担石,而心存济物,襟情尤不几”,说得一点不错。
黄媛介当年也曾作((和梅村<题鸳湖闰咏>》四首,其中有一联流传甚广:“牵萝补屋思偏逸,织锦成文意自如。”这正是她的自我写照。所谓“牵萝补屋”,典出自杜甫名篇((佳人》中的“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这一意象,本是用来表现诗中女主角清贫困窘而又高风亮节的,杜甫借以自况,挪到黄媛介身上,也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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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泳(厦门大学中文系)
细节之处显功力,不经意之处见真知。
——刘文华(《书屋》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