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世
我在北京大学60年的喜怒哀乐和苦辣酸甜,同我个人的性格、经历和家庭环境都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在写我在北大60年的前面,需要简要回顾一下我来北大以前的情况。
1923年4月8日,我出生在河南省临颍县县城东南30里的研岗村。这是一个不大的村落,这个村向东一里多路是西华县,向南四五里路是郾城县,处在临、西、郾的交界处,距离3个县城都比较远,是一个偏僻落后的地方。村子里没有几个读书人,只有一个人在临颍县城教过高级小学。在这个村里,当时住有一百多户人家。不管是地主、富农,还是贫农,都是种地人,只是参加体力劳动的多少有不同而已。有做小本买卖的,在村子里卖点日用小杂货。他们都是穷人,够不上商人的资格。
我的祖父陈焕章(1866~1951.1 2.2 5),念过几年书,读的是“子日”、“诗云”。他完全不懂那些书中所包含内容的意思,也不会写哪怕是很简单的文章,他的文化程度只能记个账什么的。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陈国平(1888~1949.1 2.1 4),二儿子陈国忠,是一个大家庭。1927年,他们分了家,陈国平和陈国忠成了两家人。
我的父亲陈国平,是个目不识丁的人。由于目不识丁,给他的生活带来很多麻烦,他不会记账,同人家有什么经济上的来往,只能用豆子的粒数当他的账本。他种西瓜,每年要留瓜种,只能用一个红布袋装红瓤西瓜子,用白布袋装白瓤西瓜子。他是个庄稼人,一生种地,是个劳动的好手,他的劳动很出名。由于过度的劳动,他60岁就去世了。在很长的时期内,他就我一个男孩,却有5个女孩,在旧社会,女孩是不参加体力劳动的,我因为爱读书,没有更多的时间参加田间劳动,劳动的任务就落在父亲一人身上。家里虽然也雇了一个长工,但他仍需担负很重的体力劳动。由于没有人帮他干活,他在家里喜怒无常,动不动就骂人,我对他没有好印象。现在想起来,他发脾气也是有来由的,我不应该埋怨他。我从呱呱坠地一个毛头小孩,变成今天一个大学教授,如果没有他的呵护是不可能的。
二、兵荒马乱的年代
1.逃难到异乡
从我出生的1923年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都是兵荒马乱的岁月。在我7岁那年的1930年,正是蒋介石、阎锡山、冯玉祥中原大战,河南省成为一个大战场。当时我一个小孩子,当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打仗,也不了解他们军队的番号,脑子里只有北兵和南兵的概念。现在想起来,南兵大概是蒋介石的军队,北兵大概是阎、冯的军队。不管是北兵还是南兵,都有自己的正规军和杂牌军。正规军一般还有点纪律,杂牌军就是亦兵亦匪了。我记得有一股军队驻扎在我们村里,现在我也记不起来他们是南兵还是北兵,据称他们的头目叫王老五,原是豫西的土匪,后来被国民党收编,但匪性不改,是亦兵亦匪的队伍。开始他们还有点纪律,过了不久就开始在村子里绑起票来了。我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在一个黑漆漆的夜里,把我背到匪兵疏于防守的一段寨墙上,用绳子拴住我的腰缒到寨墙下面,然后,他也跳下寨墙,背着我从护寨河里游到河对岸,踏着夜色跑到另一个叫作贾太石的村子里,在那个村子里住了40多天。贾太石是一个同研岗村大小差不多的村子,但这个村子里的居民性格要强悍得多,他们团结,有组织,也有自己的寨墙,他们加强防守,拒绝匪兵进入他们村子里。这股匪兵只有步枪,没有大炮,进不了村子。在一次交战中,村民无恙,匪兵却被打死了几个。在这些日子里,我这个已经7岁并且懂事的孩子,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匪兵杀人村子,遭受迫害。所幸这股匪兵竞没有能进入这个村子,我们有惊无险。
2.深夜脱虎口
1933年阴历9月,那时候我10周岁,不知道是谁的主意,送我到一个叫作七里仓的村子里读高级小学。这个村子距离我住的村子大概有2里路。说实话,那时候我完全没有读高小的程度。在此以前,我是在一个极为落后的小学校里上学,学校里的几任教师,都识字不多,更缺乏现代科学知识,他们只有极简单的数学知识,只会加法和减法,连先乘除后加减、大中小括弧运算都不会。老师如此,学生更不必说了。我读高小,完全是不合格的,每天上课,毫无兴趣,只是苦恼。正是在这个时候,一场匪灾从天而降,我也几乎丧命。
在开学后半个月的时候,阴历9月中旬一个漆黑的夜里,大概是三更天,我正在熟睡,忽然被什么东西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同房间睡觉的20来个同学,一个也不见了,屋里只有一盏煤油灯,放着暗淡的光。窗子外一阵阵啪啪的枪声和冲天的火光。枪声是从村子的东头传来的。身处乱世的孩子比较敏感,知道是有土匪进到村子里来了。他们大概是从村子东端的寨墙上爬进来的。我十分惊慌,马上穿上衣服,从床上跳下来,慌忙中,裤腰带也找不到了,用手提着裤子,跑出学校大门外。跑到哪里去呢?我没了主意,看见眼前有一片甘蔗园,无奈中,就钻进甘蔗园里躲避。枪声越来越近,我感到天亮之后,这里无论如何是藏不住人的,于是就从甘蔗园里钻出来,向着西面的寨墙跑去。从甘蔗园距离寨墙大约有500米的光景,这里是一片坟墓,杂草丛生,荆棘满地。在这里往前跑,几乎跑几步就要跌一跤。也不知道跌了多少跤,我终于跑到寨墙边。当我爬上寨墙之后,土匪已经进入了我们的学校,他们的手电筒光一闪一闪的,令人胆战心惊。此时此刻,我幼小的心灵斗争激烈:被土匪抓住,要花很多钱,会导致倾家荡产,甚至会丢掉生命;如果要从四丈高的墙上跳下去,也可能会丢掉生命。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心跳墙下去。当我冒着生命的危险往下跳的时候,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无奈地叫了一声:“我的娘呀!”随着叫声,我落地了。我没有死,也没有受伤。虽然跳下了寨墙,但寨墙下还有护寨河。深秋季节,河水正旺,至少有一丈多深,当时我也不会游泳,跳下去就会丧命。这时候,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拼着命跳下了河。我以为这次是必死无疑了。然而,上帝保佑,我竞莫名其妙地游到了河对岸。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我是怎样游到河对岸的。过了护寨河,走了100多米,还有一条河,这条河的水小深,我趟水过了河。深秋天气,已经相当冷了。我穿着全身湿透的夹衣,冻得浑身发抖,几乎走不成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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