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糜先生”的上庄九年
《诗经·鲁颂·驷》有句:“有骓有马丕”,又有“有驿有骐”。《诗经·大雅·生民》有句:“诞降嘉种,维柜维秠,维糜维芑。”糜儿知道,二哥的名字是洪骓,三哥的名字是洪坯,自己的名字是洪骍;糜儿还知道,二哥又名嗣柜,三哥又名嗣秠,自己又名嗣糜。糜儿不知道,如果他再有一个弟弟,那么一定会名洪骐,又名嗣芑,因为,那个时候,糜儿还没有读过《诗经》。
刚刚回到家乡的糜儿,虽按虚龄号称五岁,却比同龄儿童显得更为文弱体赢,甚至还不能独自跨过一个七八寸高的门槛。站在自家的八字门内,他羞怯又好奇地看着外面这个陌生的世界,谛听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说着与自己父母一样的绩溪乡音,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女孩子们在天井旁把柿核劈作两半,掷在地上看阴阳来比赛,叫作“苏子”。另有一种“码子”,俗称“收码”,起先用花岗石磨光的小石子或石卵子,后来改用小布头包一撮米。男孩子们则忙着“掷铜钱”、“打鳖”,糜儿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想要加入他们,却被一把拉人由母亲、大姐、外祖母和小姨等女人所组成的保护性包围圈内,不许他与其他顽童“瞎野”。
二哥回家的那天,母亲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坐在房门口的椅子上。忽听得父亲的死讯,身子往后一仰,连椅子一齐倒在房门槛上。东边房门口坐的珍伯母也放声大哭起来。一时,屋里满是悲声。只见二哥红着眼睛,将几张纸郑重地交到母亲手上。母亲望望纸,又望望糜儿,一脸凄惨情状。糜儿则呆立在院中,只觉得天地都翻覆了。
自那一日之后,实龄三周岁零几个月的糜儿便被抱上一只高凳,在四叔介如先生的学堂里读书了。凳子太高,以致于糜儿坐上了便爬不下来,还要别人帮着抱他下来。即便如此,糜儿却不算“破蒙”的学生,他已认得近一千个字了。那还是在台湾的时候,父亲就在方块红笺上亲手写楷字教他认,母亲在旁充当助教。糜儿认的是生字,母亲便借此温习她的熟字,父亲太忙时,她就是代理老师。如今,这些红纸方字与二哥带回的那几张纸成为了母亲的至宝,每天天刚亮时,母亲就把糜儿喊醒,叫他披衣坐起,开始一套制度化的程式——早课反省。母亲看他清醒了,才一一指出昨天他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要他反省认错。糜儿照例认错,表示不再重犯类似的错误或过失。于是母亲便拿出红纸方字与那几张纸勉励糜儿用功读书,奋求上进。有时她还会加进许多对父亲品性学问种种长处的回忆,要求糜儿继承父志、开拓父业,做一个像他父亲那样品行无亏、于世有用的人。她反复说的几句话是:“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即丢脸)。”这样的早课持续了几年之后,糜儿才渐渐明白二哥交给母亲的那几张纸实是父亲的遗嘱,遗嘱上说:“糜儿天资颇聪明,应该令他读书,教他努力读书上进。”
早课之后,糜儿马上起床穿衣,赶上早学,这时往往天刚大明。学堂“来新书屋”的锁匙放在禹臣先生(四叔介如选了颍州府阜阳县训导之后,家塾移交给族兄禹臣)的家里,糜儿照例先到学堂门口张望一下,便径直跑去先生家打门,先生家里有人将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他接了锁匙跑回去开学堂门,第一个坐下来念生书。等到先生来了,糜儿背出生书,才回家去吃早饭。吃了早饭再去学堂上课,下午也有课,晚上还要念夜书。糜儿读的第一部书是父亲自己编写并亲笔抄写的一部四言韵文《学为人诗》,说的是做人的道理。开头几句为:“为人之道,在率其性;子臣弟友,循理之正;谨乎庸言,勉乎庸行;以学为人,以期作圣……”第二部书也是父亲编写的四言韵文《原学》,略述哲理。第三部书叫作《律诗六钞》,似是姚鼐的选本。糜儿虽不曾读《三字经》,却因听惯了别的小孩子高声诵读,也能背出一部分;尤其是那五七言的《神童诗》,如“人心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之类,许是喜欢重字双声的缘故,常常挂在嘴上念着玩。私塾九年,糜儿先后读了《孝经》、《幼学琼林》、《小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书经》、《易经》、《礼记》、《纲鉴易知录》、《御批通鉴辑览》以及《资治通鉴》。
糜儿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守瓒叔家的嗣昭宁可睡在麦田或稻田里挨饿,情愿被捉回来挨一顿毒打,遭大家的笑骂,也不肯念书。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其他学生的蒙馆学金只要两块银元,而母亲第一年就送六块,以后逐年递增,最后一年竟“打破纪录”加到了十二块。直到有一天,一个同样读过《四书》的同学拿着家信来问他:“糜,这信上第一句‘父亲大人膝下’是什么意思?”糜儿这才明白自己是一个受到特别待遇的人。母亲大概是受了父亲的嘱托,要求先生为自己“讲书”,每读一字,须讲一字的意思;每读一句,须讲一句的含义。而在上海受了时代新思想影响的二哥与三哥既不要糜儿“开笔”学作八股文,更不要糜儿学作策论经义,他们也只要先生给糜儿讲书,教糜儿读书。因此,虽然糜儿念的几本书中有很多是乡里先生讲不明白的,但每天总能遇着几句可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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