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只会在顿悟里怡怡,却不能在忧思里戚戚,则和真实相隔,与爱意亦远,恰是鲁迅以为荒谬的地方。我们还在这样的历史里,久而不察其意,乃一种大的悲凉。读鲁迅,才知道我们自己的奴性有多深。人类在思想上不都是进化,大约是确实的。
先生当年忧社会,忧自己。而我们忧却不及,早已麻木于自己的职业了。职业里的思考,有时可抵达精神的幽深之所,有时则不免浮华,满足于概念。比如对社会的情怀,常常缺乏现实与历史的观照,则进入虚幻的理念中,对国人有误导也是可能的。
《鲁迅忧思录》为著名鲁迅研究专家孙郁先生多年来有关鲁迅文章的一次总结,按主题精选、修订和重新撰写了数十篇文字,着力描写鲁迅作为一个文人、作家的凡俗与伟大。《鲁迅忧思录》善于从历史细节处挖掘人物特点,讲鲁迅的家庭,将他的收藏,讲他与当时文人的关系,不失为一本了解鲁迅为人为文的全面之作。
还是在北京时期,《京报副刊》让读书人推荐必读书目的时候,鲁迅交了白卷。他说中国书要少读,应多读外国书。这招惹了不少怨言。周作人曾说鲁迅好唱反调,故意与人作对,也包括类似的事件在内。那时候能够理解他的,几乎没有几个。那骂声,现在还在一些人那里出现着。
我个人想,鲁迅的用意,大概是逃逸中国陈旧的语言。在他看来,中国的语言是被污染过了的,即我们都在使用一种奴性的语言。要改变它,一是回到汉唐时代的某些语境,恢复阳刚之美;二是取之民间,采野风而用之;三是从外国那里得到参照,加进逻辑的因素。回到汉唐的秩序,自然是梦想,去往的路已经阻隔,不过神往一下而已。到民间去,那里早就被皇权化了,所获也是不多的。而读外国书,也许能够有种参照,或许有鲜活的感觉出来。据他的翻译经验,是可以改变母语的一些表达方式的。而那达成的路,则有古语言的因素,或者说古语言被激活了。这里大概有他的叙述策略。
对士大夫语言的厌恶,是从留日开始的。自从接触了章太炎的观点,便对清朝以来的流行文章有鄙视的态度。而那时候通过日文的阅读,才知道语言的表达的丰富性是应该可以做到的。他苦苦翻译域外小说,乃是为了摆脱旧的文章之气,输进新鲜血液。而那时候给他语言快感的一是六朝文章,二是日语与德语里的俄国小说。日本文字儒雅的行文对他有一定的影响,那些朗然的文字,让他看到了精神自新的一种可能。
他回国后的文体,与晚清的悠然的古风大相反对,完全没有那些套路。在教育部的行文里,毫无官气,而书信中的词语是汉唐气魄的。他自觉地与身边的语言保持着一种距离。比较一下他和许寿裳、蔡元培的文字,是可以感受到这些的。五四前后,白话文出现,鲁迅十分高兴,对这一新的语体寄予了诸多希望。胡适温文尔雅的笔触,周作人博学的谈吐,李大钊刚直的词语,在鲁迅看来,都是新的语言的诞生。倘说中国还会有什么希望,从一种新的表达式开始,才是重要的。他加入《新青年》的队伍,也有语言革命的一种呼应心理。虽然他内心对同人的观点并不都认可,而志向是有交叉的地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