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法国伟大的女作家回忆录之鸿篇巨制——《波伏瓦回忆录》
“我所从事的事业要求我抱定一种态度,不为任何冲动所左右,不因任何诱惑而改变。我并不觉得自己拒绝为人母,只不过为人母不是我的命运。”
——波伏瓦《岁月的力量》(一)
法国存在主义者、女权主义理论先驱、著名小说家西蒙娜·德·波伏瓦留下了一笔丰厚的精神遗产,其中以小说杰作《一代名流》、被奉为“女权主义圣经”的理论著作《第二性》及篇幅巨大的回忆录尤为光彩夺目。
西蒙娜·德·波伏瓦无疑是20世纪法国一位伟大的回忆录作家,其四部主要回忆录的巨大规模与篇幅,至今无人出其右。其即:《西蒙娜·德·波伏瓦回忆录》之《第一卷:端方淑女》(1958)、《第二卷:岁月的力量》(1960)、《第三卷:事物的力量》(1963)与《归根到底》(1972)。这四部回忆录所具有的圣西蒙式的历史社会价值,只有像波伏瓦这样既是文学家又是社会活动家、“介入者”的作家兼斗士才能提供。此外,还有三部回忆录或自传性作品,与前四大部回忆录构成一个编年史般的整体。
波伏瓦在回忆录中则力图提供一个反抗传统、追求独立自由的女性形象。《端方淑女》记述了波伏瓦童年时代与少女时代的生活,到她1928年完成高等教育为止。《岁月的力量》回顾她1929年至1945年的经历,从开始就业自立并在文学创作道路上迈出最初的几步,直到度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艰难岁月。《事物的力量》是其自大战结束后到60年代初期的生活记录,即在以萨特与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文学风靡法国以致整个欧洲的那个阶段里种种活动的实录……
了解波伏瓦,从《岁月的力量》开始。
第一章
1929年9月我回到巴黎,最让我兴奋的是获得了自由。早在童年时代,和妹妹一块扮成“大姑娘”玩耍时,自由就令我魂牵梦萦。我说过上大学时我是多少热切地呼唤自由。现在突然间我自由了,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轻松愉快,令我惊喜莫名。每天早晨一睁开双眼,我就抖动全身,心花怒放。十二岁左右,我曾经因为在家里没有一个属于我的角落,而感到痛苦。阅读《我的日记》,读到一个英国初中女生的故事,我心驰神往地凝视着那幅描绘她房间的插图:一张书桌、一张沙发床和几个摆满书的书架;她就在那颜色鲜艳的四壁之间学习、看书、喝茶,身边没有旁人。我多么羡慕她啊!我头一回窥见到一种比我更优越的生活。现在我终于在属于自己的家里了!外婆把她这间客厅里的沙发、小圆桌、小摆设全搬走了。我买了几件没上油漆的家具,妹妹帮我刷上了棕色油漆。我拥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既可以坐人也可以放杂物的大箱子、几个放书的书架,还有一张可以躺卧的长沙发,颜色与我裱糊墙壁的橙色墙纸很搭。站在我五层楼的阳台上,可以俯瞰当费尔-罗什洛街的悬铃木和贝尔福的石狮子。我用一个气味很难闻的红色煤油炉取暖。这种气味似乎守护了我的孤独寂寞,我喜欢它。关起门来,避开他人的目光过日子,多么惬意!有很长时间,我对自己所生活的这个房间的装饰无动于衷。大概因为我更喜欢《我的日记》里的房间,里面有沙发床和书架。不过,无论多么逼仄的房间我都能将就。只要能独自关上门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付给外婆房租。她像对待其他房客一样,不过问我的私事。我进进出出无人干涉,可以天亮才归或通宵躺在床上看书,中午睡大觉,连续二十四小时闭门不出,想上街就马上下楼。中餐我在多米尼克餐馆渴俄罗斯菾菜浓汤,晚餐去圆顶咖啡馆喝巧克力。我喜欢巧克力和俄罗斯菾菜浓汤,喜欢熬通宵然后中午睡大觉,尤其喜欢任情率性。几乎无所顾忌。我欣喜地发现,大人们曾经喋喋不休咄咄逼人地对我讲“生活是严肃的”,其实并非那么难以承受。过去经过的一次次考试,那可以不是闹着玩的,我付出过艰苦努力,生怕考砸,碰到诸多障碍,累得精疲力竭。现在在任何地方都不再遇到障碍,我感觉像在度假,永远在度假。私人授几节课,又在维克多-杜端中学担任非正式辅助教师,日常的生活费就确保无虞了。这两项工作我并不觉得是什么负担,因为干起来就像玩一个新的游戏:我在扮大人呢。想办法找上辅导课的学生,与学校校长或家长商谈,筹划开销,借进还出,悉心计算,诸如此类事情,我做起来开心,因为都是头一回做。还记得拿到头一张支票时,那才叫高兴呢,就像是从什么人手里诓骗来的。
我对梳妆打扮从来没有多少兴致,但求穿着自己中意就行。我还在为祖父戴孝,不想让别人看不顺眼,买了一件外套,一顶窄边软帽、一双灰色的薄底浅口皮鞋,做了一套搭配的连衣裙,另外还做了一套黑白相间的连衣裙。我对棉料和过去一直穿的毛料衣服反感了,便挑选了丝质料子中国绉绸,另外挑选了一种质地很差但那年冬天流行的料子打纬绒。每天早晨,我马虎地为自己浓抹打扮一番:在两颊抹一层胭脂,搽上厚厚的粉,再涂上口红。人们总是星期日比平常穿得讲究,我觉得荒唐可笑。对我来讲,从今以后天天是节日,无论什么场合,我都是同样穿着打扮。我了解到,中国绉绸和打纬绒,在公立中学的走廊里似乎不太得体;我的薄底浅口皮鞋,如果不穿着在巴黎到处走,鞋跟也不至于磨损得那么厉害。不过,这些我都在乎。化妆打扮是我不会认真对待的事情之一。
我安顿下来,涂脂抹粉,接待朋友,外出。但这并不是新生活的开始。10月中旬,萨特回到巴黎,我的新生活才真正开始。
在利穆赞的时候,萨特来看过我。他下榻在圣日耳曼-勒贝尔的“金球”旅馆。为了避免流言蜚语,我们到远离镇子的乡村去幽会。早晨,我欢天喜地地跑过公园的草地,跨过障碍物,穿过还湿漉漉的草地。此前我经常来这草地上打发孤独,有时心里酸溜溜的。现在我们往草地上一坐,就闲聊起来。头一天我没想到,远离巴黎和朋友们,这种闲聊能使我们满足。“咱们带上几本书去看吧,”来之前我建议道。萨特一听就生气了,还否决了我提出的散步的想法。他厌恶叶绿素,见到这绿色的牧场就烦躁,只有将它忘掉才忍受得了。好吧。只要给我一点鼓励,交谈我并不害怕。我们便继续在巴黎已开始的交谈。不多久我就明白,就是继续谈到地老天荒,我也会觉得时间太短。上午刚开始,午餐的钟就敲响了。我回去和家人一块吃午饭。萨特吃香料蜜面包和奶酪,是我表妹玛德莱娜放在下面那座房子旁边废弃的鸽子棚里的。表妹喜欢浪漫。下午刚开头天色又暗了,接着夜幕降临了。萨特回他的旅馆,与一些旅行推销员一块吃晚饭。我对父母说,我和萨特正在酝酿写一本批判马克思主义的书,希望利用他们对共产主义的憎恶来哄骗他们,但几乎不可能使他们信以为真。萨特到达四天后,我看见他们出现在我所坐的草地边缘。他们走了过来,我父亲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但扁平草帽下的脸上显得有点尴尬。萨特这天穿了件颜色有点过于鲜艳的粉红色衬衫,霍的站了起来,露出干仗的目光。父亲彬彬有礼地请他离开这个地方,因为人们议论纷纷,我明目张胆的不端行为有损于我那位正寻求出嫁的表妹的声誉。萨特强烈反驳,但声音并不太高,因为他决计一个钟头都不提前离开。我们只有更秘密地去远处的栗树林里相会。父亲没有再来找茬儿。萨特在“金球”旅馆又住了一个礼拜。分别之后,我们天天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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