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与内在的成长
生命的阶段
您今年即将80岁。希特勒获得政权的那年,您当时才7岁,尚属稚龄,不知您对此事是否还有印象?
我当时虽然年幼,但对此事印象十分深刻。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父亲下班回来,一进门就急忙告诉我母亲,希特勒成了帝国的总理了。我父亲神情十分忧伤凝重,我想我父亲当时就已经感觉到即将有大事发生。不久之后,我们也亲身经历了,我父亲之前的担忧成真。我们当时住在科隆(Cologne),有个周日想要去附近的山上走走,当天早上我们一如往常地先去教堂做了晨间弥撒,弥撒之后我们离开教堂,准备去坐轻轨电车。在街上等车时,有一个纳粹冲锋队员朝我父亲走来,盘问我父亲,我父亲回答了他的问话,他却对我父亲大吼大叫,并且要逮捕我父亲。恰好就在此时,轻轨电车进站了,我们全家火速上车。轻轨电车的驾驶员也随即把电车门关上,迅速离站。纳粹冲锋队员见状也随即蹬上他的脚踏车,紧追在轻轨电车之后。电车驾驶员过站不停,一路加速猛开,好不容易才甩掉尾随在后紧追不舍的纳粹冲锋队员。电车上的所有乘客见状都拍手叫好。在那个时候,如此状况在科隆还时有所见,但到后来便无人有胆拒捕,这类你追我跑的街头景象自然而然就不得而见了!
您10岁时就离家住宿,为何会在如此幼小的年纪作出这样的选择呢?
我小时候的志愿是当神父。在我5岁的时候,我就十分明白自己的志向!那个寄宿地是通过我母亲的友人得知的。母亲的友人力劝我母亲让我去那儿住宿,因为那所住宿机构隶属教会组织马利安西勒尔(MariannhillerMissionaren)。母亲的友人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在那儿住宿可以为成为神职人员作准备。这所寄宿机构位于莱茵河畔的龙尔(LohramMain)。我父母同意我离家到另一个城市住宿就读,这对我来说,像是他们送了我一份大礼。这个决定是我人生中一个相当重要的转折点,我当时尚年幼,不过是个10岁大的孩子,但它让我的人生进入一个截然不同的新世界。我得到更多的机会和自由。如果我当时不曾离家,我不可能获得这样的历练。
您的父母在让您离家寄宿受教育这件事情上看法一致吗?
我母亲完全支持此事,我父亲则是抱持保留的态度,但是我还是得到了他的肯定。学费等所有的费用也是由我父亲全额负担的。
您离家寄宿受教育的那年是1936年。住宿机构的修士们对于国家社会主义所持的态度如何?您当时是否在修士的身上窥出什么端倪?
让我用一个真实发生的小事来说明修士们的态度吧!当时的奥地利与德国是政治共同体,那时两国之间有个共同的投票选举活动。宿舍的一些修士和在厨房工作的修女投了反对票。然而,那次选举并非是秘密计名的投票选举,选票被一一打开检查。就在投票选举结束的那个晚上,来了一群举着火把的纳粹冲锋队员。他们团团包围了我们的宿舍,并在宿舍的外墙上用油漆写上“这里住着叛徒”“他们投了否决票”。然后他们丢掷了无数的石头,砸破了近两百片玻璃,连我们学童们睡觉的大通铺也不曾幸免,大房间里一样飞进了无数的砖头和石块。隔天早上有两个修士被逮捕,我们这些寄宿的学童被迫放假回家。
您10岁就离家住宿就读他市的学校,不知在宿舍是否有人可以作为您效仿的模范呢?
我想应该就是主持宿舍的修士们吧!他们都是很棒的人,他们让一切梦想成为可能:不同的体育活动、登山旅游、歌唱比赛、话剧表演等等。我在住宿期间学会了拉小提琴,还成了我们宿舍乐团的一员,也在宿舍合唱团里演唱。除此之外,我们的宿舍里还设有一个很大的图书室。
您小小年纪就离家千里远,您当时不会想家吗?
遇到节日或是学校放假时,我都会回家跟家人相聚,所以对我而言,根本不存在想家这类问题。加上住宿生活十分有趣,那是段很美好的时光。住宿期间我在各方面都受到极大的启发。宿舍的修士们对我们很好,全力栽培我们,为我们安排多元化的课外活动,让我们获得良好的启蒙教育。我们总是活动满满,根本没有时间感到无聊。
在您的心理治疗工作中,家庭一直是位居核心的重点,可是您自幼离家而且鲜有真正的家庭生活,对此您个人觉得是否有负面的影响?
我住的宿舍对我来说就像家一样。我丝毫不觉得自己只身在外、离开家了。而且这个宿舍在1941年就关门大吉,我也返回父母在卡塞尔市(Kassel)的家住了两年。在我住宿期间,我父母也从科隆搬到卡塞尔市去了。我当时15岁。
您当时15岁,正值青春期。我还记得我自己青春期的时候,因为不受管教吃了父亲一记耳光。我当时离家很长一段时间,回家后不服管教,于是我父亲出手教训我。不知类似的亲子教育冲突是否也在您的青春期时上演过呢?
嗯,我该如何解释呢。您知道当时战争已经爆发了,我们基本上没有精力和时间可以花在这类事情上。我的父亲也尽力满足我的愿望,不管我是想去听演奏会还是看歌剧,他都大力支持。当时我父亲在一家兵工厂担任工程师,每天工作长达12个小时,总是深更半夜了才回家。
我们与邻居的关系很好,他们都是很有趣的人。我家隔壁住着乌镁林(Würmeling)一家人。乌镁林家的男主人后来还成了阿登纳总理的阁员,任职家政部部长。
是的,我记得家政部部长乌镁林!我自己有六个兄弟姊妹,当时子女众多的家庭可以享受车票减免的待遇,这个优惠政策就叫“乌镁林优惠”,正是以他的姓氏命名的。
乌镁林家的大儿子是我当时交往密切的好友之一。他们家常有耶稣会的成员进进出出。耶稣会的成员不管在讨论话题还是批判事情上,总是直言不讳。这给当时的我——一个十五六岁的青少年,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对我而言,光是倾听他们的谈话就是莫大的享受,他们的对话透露出了既有深度又开放直接的世界观,这跟纳粹主义的论调截然不同!
我从他们的身上体会到无数的感动,也从他们身上学习到许多事情,得到许多宝贵的启发及自律的精神。我想这些经验让我受益匪浅,给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开端 我从未想过成为教师
精神上的自律、知识分子般的自律,这跟顺服的特性不相关吗?
我不会用“顺服”这个字眼来形容耶稣会的成员。理由很简单,他们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展现了精神上的自由,还有内在发展的可能性,他们的方式我不曾在其他人身上体验过。
我十分敬重他们。我甚至考虑想要成为耶稣会的一员。后来让我却步不前的原因是耶稣会成员必须当教师服务社会。在同一所学校任职达20年,只是教书、面对学生,这不是我想做的事情。可能也因此我后来决定不当神父了,因为我同样无法想象自己长年守着同一座教堂。我选择了参加马利安西勒尔的传教工作,但是到头来我还是在南非传教期间成了老师。这或许就是人生,你越是想避免的事情,越会降临到你头上。
也就是说,您宁可当传教士到世界各地服务,也不愿意在同一所学校内担任教职?
是的,可以这样说。我宁可浪迹天涯四处传教,也不愿意当老师。但是我得承认,我当时也不了解身为传教士到陌生的国度传教的工作是怎么一回事。在我的想象中,这样的工作应该是生动有趣,充满了冒险性的。应该是在我离家住宿的年月中,就已萌生了想要从事这种工作的念头。
结束在外住宿的生涯,我回到卡塞尔市就读当地的高中。读书期间我参加了一个天主教的青年活动组织,成了其中的一员。在当时,这样的活动是被禁止的,盖世太保也严密稽查这类非法活动。
到了七年级的时候,我们也都被征召,先被征召去工作,然后被国家征召从军。我刚被征召去工作时,有一个晚上我工作单位的主管来我家拜访,专程跟我谈话。那个主管也是盖世太保的一分子,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我们聊到尼采,还有黑格尔。当年我才17岁,我虽然听过尼采、黑格尔,但所知实在有限。我的主管对我说:“黑格尔早已预见了我们国家的现状。”我回答道:“黑格尔对国家有仇恨意识。”他一听,想也不想地反驳我说:“你对国家怀有仇恨心态。”就在那时,我才了解他来我家拜访其实是一种监视、试探。
一年后我人在军中,当时驻派在法国。我们的高中毕业证书是邮寄到家中的。高中的最后一年不需要读书,因为我们都被征召从军去了。要取得毕业证书必须上交我们被征召工作时核发的工作绩效证明,我当时工作单位的主管在工作证明上给我的评语认为,我可能会是危害民族和社会的潜在坏分子。在那个时代得到这种评语,无疑像被判了死刑一样严重。我也因此无法拿到我的毕业证书。
我母亲听闻此事后,直接到学校找校长。我母亲开门见山,义正词严地告诉校长:“我儿子从军,也准备好随时为祖国奉献他宝贵的生命,而您居然拒绝发毕业证书给他?您应该为此感到羞耻。”校长听了我母亲的一番话后羞愧不已,亲手把我的毕业证书递交给她。我母亲就像一头母狮般为我奋战,捍卫我的权益。
我当时很清楚我不会加入纳粹政党,我的天主教寄宿经验,还有我自己的家庭教育让我跟纳粹主义划清界限。我的母亲更是从头到尾都没被纳粹洗脑,也不曾在纳粹主义的洪流中迷失。我后来才了解到,当年我母亲的行为是多么不容易,我母亲展现了她个人的坚强和伟大勇气。我父亲也是,即使承受了来自各方的巨大压力,也始终拒绝入党成为纳粹的一员。我父母的所作所为让我更加坚定拒绝成为纳粹主义的信徒,为此我由衷地感谢我的父母。在当时,我能够如此坚定我的立场,不仅仅是因为我个人的努力,也因为我从我父母身上得到了强大的支持力量。他们那种坚定自我立场、不畏社会压力、不随波逐流、不盲信盲从的行为态度,对我后来处理各方面问题都起了巨大的作用。直到现在我都还深受他们这些处世原则的影响,让我能够清楚自己的界限立场,保持自己内在的自由,也因此让自我内在不断地成长,进入不同的领域。
您说过,有个场域让人无法挣脱切割,但又说,这是个人的自由决定——有能力划分自己的立场,不受诱惑盲从,到底该如何解释?
这只是一种说法,至于是否善用个人自由又是另一件事。我时常在刹那间了解到生命中的事物来来去去,转眼之间一切发生就会成为过去。我把这种灵光乍现的领悟视为上天赐予的一份礼物。这就是一种理解领悟。从中我得到足够的力量去看待并处理生活中来来去去的事物。这股力量的产生不是来自深思熟虑后下定的决心,或是立定目标后的贯彻执行,而是来自内在的流动。我们生命中的种种决定,通常都不是完全偶发、自由而成的结果。除了听从内心、顺势流动,我看不出有其他的方法让人得到力量。没有了内在的流动力量我可能早就迷失了自己。
这样说来是有一个决定点,让人作出决定——就像您决定离开神职工作,转换跑道成为治疗师的心路历程一样是吗?
是的,是这样没错!但是要听从内心真实的声音,这当然也需要相当的勇气。
您说过人生已命定,该来的躲都躲不掉,可是您现在又宣称,您可以全权决定人生中要做的事或是坚持您的立场不为外界所惑,这样的说法岂不是前后矛盾吗?
这样的说法确实是前后矛盾,但重要的是心灵的本质,是在那个我们能够感应到内在核心的时点上,让心灵带领我们。如果能静心感受内在的流动,就不会无所适从,就可以自然而然从中获得力量,时时刻刻都能与自我最深处的内在核心相联结。
这样说来,这似乎是一种无法用科学证明的哲学性论调!
没关系,就算没有办法用实例证明也无妨,因为它确实会对内在发挥一定的影响,至少在我身上是适用的。我猜想内在核心是永恒不灭的,是不会随着死亡而灰飞烟灭的。这是通过家族排列实际案例得到的推论。有些过世许久的家族成员至今对家族动力都还有影响,他们虽已不在人世,但并没有真正离开。
可以谈谈您如何去感受内在吗?
自我身心合一时,生活中的事物自然圆满、浑然天成。这样的状态,能激发人内在开创性的意识流动。这似乎像是命中注定的发展,但无人想要挣脱,因为这引导自我与最深层的内在合一,引导我们走向决定性的康庄大道。
这样的说法似乎像是神秘主义的论调,像是“如其所示”?
确实如此!论调的方向是雷同的。内在的真实性亘古以来就受到热烈的讨论。年幼的孩童很自然地就与自我内在相联结,可惜的是,随着年岁的增加,多数人却逐渐偏离了这份自然的联系,与自我的内在渐行渐远。
虽然身陷于系统性的牵连纠葛当中,人还是与自我的内在相联结吗?
通过认知理解可以减轻相当程度的牵连纠葛,即使从牵连纠葛中解脱了,人与系统依然联结。
这意味着?
在人的内心中有个跟自己交缠纠结的自我,这个自我被好好地摆在心中,人与纠结的自我是相联结的,并不是与自我分离决裂了。在这样的联结状态下,继续发展自我。
您是否注意到,当您提到您的年轻岁月时,通常提到的是您的母亲,可是却很少提及您的父亲?
没错!我自己最近越发清楚意识到,在我自己的家庭中有决定性的是我母亲。我的母亲扮演着关键性的主宰角色。我年少时自然没有察觉到我母亲在我身上所发挥的作用、对我的影响何在,直到多年后,在一次排列治疗中我才意识到,我母亲无所不在。直到那时,我才了解到这一切的意义所在。我的母亲操持家务,为我们做饭、洗衣、缝补!她默默地包办了所有的家事,这似乎就是天经地义般的自然。当然,必要时她也可以像母狮一般强悍地为我奋战。
我的父亲为人严肃,行事严谨。童年时,因为父亲的缘故,我常觉得自己被压得无法喘息。很多年之后,我才了解到父亲的这份严肃、严格的特质对我来说无比重要,也让我拥有许多美妙的生活经验。我曾对世界闻名的治疗师、伯克利大学的斯坦利·克莱曼(StanleyKeleman)提及,因为我父亲的缘故,而让我的青少年岁月压力沉重,感到无法喘息。斯坦利听了我的话之后注视着我,微笑着对我说:“你自己知道吗?你浑身散发着强而有力的坚强特质!”那犹如当头棒喝,我才意识到我身上的这股力量来自我的父亲,他的拘谨严格对我有无可取代的意义和重要性,我也因此与我的父亲相联结。
所以您不是一开始就感到这样的意义?
不是的,这也是经过不同阶段的发展后,蓦然回首才意识到的,就像所有的孩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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