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成肉身,肉身成道,人们对之已谈论很多,这是对基督教信仰的基本理解。虽然对“道”或“肉身”并不很清晰,各自的认知并不完全一致,但对其所指仍是较为明确,不言而喻的。至于道如何“成”为肉身,肉身又怎样能“成”为道,人们对这一“成”的过程却似乎并无太多的谈论,甚或对之并不太关注。其实,正是这一“成”连接了道与肉身,即连接了无限与有限、彼岸与此岸、绝对与相对。而“成”这一过程正是曲折的历史、丰富的情感、复杂的思想,绚丽的艺术,它富有动感、给人生命。“成”才把精神呈现出来,使信仰成为神学,并让这一思想的显现得以系统化、形象化、处境化。“成”即为鲜活的历史、生动的诠释,它使“神圣”离我们并不十分遥远。同样,“成”也并非一帆风顺的坦途,而乃坎坷崎岖的“冒险旅程”。能“成”为道或肉身,个中乃有难言的艰辛和苦衷。
玛格丽特·迈尔斯的名着《道成肉身:基督教思想史》以其独特的视域、细腻的观察、优美的文笔和匠心独到的图象音乐,把人们引入了道与肉身之间互“成”的过程。而且,她更多关注“肉身”成道的深刻蕴涵和奇特经历,从而使基督教思想史不再是一种抽象、玄奥、枯燥的叙述。在经历了两千多年的发展后,基督教学者留下了浩如烟海的基督教思想史着作,人们对其内容、体例亦几乎烂熟。不过,这些着作大多为男性学者所为,体现出其“豪放”、“强势”的风格。而以女性作者的身份来叙说这一几乎为男人世界“专利”的基督教思想史,玛格丽特·迈尔斯的这部着作可以说是凤毛麟角,颇为罕见,同时也给人一种耳目一新、不同凡响之感。与以往同类着作的不同,在于她不再注重传统宏大叙述的那种张扬,而是洞幽独微,细心找出被众多思想史家所忽略、却非常重要的内容,其叙说亦婉约、清新,让人感到隽永耐读,余味无穷。因此,可以说玛格丽特·迈尔斯的这部着作乃众多基督教思想史着述中的一枝独秀,走出了女性思想家叙说基督教思想史的一条新径。
虽然玛格丽特·迈尔斯心中有道,以道成肉身为其着述的立意和核心,然其落笔却更多重视肉身成道的阐发,以人之视角来谈肉身成道、以及道之肉身化,自然而顺畅,且有更多的精神反省和思想厚重。道可道,非常道,而以肉身论道则会让人悟出其自我体验和内在洞察,看到人们固有的和缺失的,从而寻觅、体会肉身与道之间的不同和关联,理解其“成”所具有的超越和突破。而这正是基督教思想史的真实意义之所在。“道”之超然性、自立性和神圣性乃是在其肉身化的过程中方能被人体悟、感受,并由此让肉身之隳沉、受难和更新的意义呈现出来,使人在这种动态的过程中获得豁然开朗的快感和愉悦。于是,道成肉身这一沉重的话题、抽象的观念在肉身成道的具体过程中一下子就变得形象、明朗起来,并让人很容易窥见道法自然的真谛及其秘诀。
玛格丽特·迈尔斯这种肉身悟道、思能成道的明快及成功,正是在于其能以女性的敏锐而把握住基督教思想史所叙说、展现的“生活与爱”。思想史不只是观念史、教条史,不能让人陷入思辨的怪圈而难以自拔。在她看来,这一思想史同样也是鲜明的“生活与爱”之表达,虽然语言能叙说、勾勒思想在生活中放出的火花、在爱中达到的升华,却在这种生活与爱中仍显得平乏、单调。为此,玛格丽特·迈尔斯要以展示更大时空的音乐、图景来表达思想内容,使思想真正进入生活、融化在爱之中。这种独辟蹊径既有胆识、更显智慧,她在此乃真正把握了爱生活、爱智慧的思想本真及精髓,使基督教思想史的表述达到不曾有过的鲜活、灵秀。或许,这也淋漓尽致地亮出了女性眼中基督教思想史的特色,让在卷轶浩繁的男性基督教思想史着作中颇感审美疲劳的人们获得一种突然眼前一亮的新颖和新奇。
不过,玛格丽特·迈尔斯的这部着作虽有女性之柔,却丝毫不会让人感触到那种花前月下的惬意和幻想。基督教思想史“道成肉身”的这条主线贯穿其着作的始终,悟道成道之肉身乃“沉重的肉身”,其历史的真实乃让人惨不忍睹!她没有以“神圣史”、“救赎史”、“升华史”的习惯思路来叙述基督徒的“肉身成道”,而是指明基督教会及其出类拔萃之辈在“成道”之途的跌倒、过失。在其笔下,她竟然能以罕见的勇气来以柔克刚,以犀利的批判来正视基督教的功过是非,对其重要人物加以毫不掩饰的点评。其对人之肉身性的深刻体悟,让她敢于将基督教会习惯视为“神圣救赎”史中的“英雄”人物“还原”为“罪人”、不留情面地显露出其“有限性”或历史现实处境中的人性“缺陷”,从而正面回应了不少历史哲学家所感慨的历史上的“伟人”或“英雄”大多都有着过失、干过错事之见解。历史并非绝对的黑白分明、善恶清楚,其是与非乃与人的“肉身”之限有着复杂关联和纠缠。道出“非英雄式英雄”的过失、让人回到其本应有的谦卑,此即基督教史另类、却重要的启迪。这种“人所固有的”,使肉身成道更具戏剧性、挑战性,亦进而衬托出其“神圣”、“超越”之终极追求的难度及其意义。
基于女性的立场和视角,玛格丽特·迈尔斯在一定程度上也使其着作成为女权主义的基督教思想史之表述。她批评了思想史上的“男性主流”,强调应将女性历史的研究作为基督教思想史的主流,呼吁人们发掘女性作品、关注女性思想。不过,她在此并未走向“重女轻男”的偏激,而是认为这种对性别主义思想的重视应有“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双向呼应及互动,由此才能使其思想史的叙述真正平衡、公正。但坦率而言,在基督教思想史的把握中要想真正达到男女持平并非易事,这种思想史中的女性关注要想取得突破则仍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玛格丽特·迈尔斯在其基督教思想史的研究视域中还注意到了不同宗教的对抗、对话之比较。在此,她并未站在偏袒基督教的立场来评价、议论其他宗教,而是有着对基督教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批评。基督教信仰的肉身成道并非天然已成、完美无暇,而是经历了在历史现实中如何生存的纠结、有着利益诉求的挣扎。其“生活”并非总是体现出“爱”,反而乃频频卷入“血与火”的考验,其“洗礼”充满着与“他者”冲突、争斗的因素,故也使其作为“爱的宗教”很难在人间真正实现其理想,完全做到“洒向人间都是爱”。基督教会内部的斗争,守旧与革新的较量,政教关系之间的博弈,以及与其他宗教的纷争,这些在玛格丽特·迈尔斯的笔端都有着批判性审视。此外,她在论述基督教思想中亦承认、证实了基督教与其他宗教的关联或承袭,以及由此所受到的多重影响。
《道成肉身:基督教思想史》并非作者闭门造车、埋头书斋的产物,而是她长达18年之久教学相长、以文会友、集思广益的结晶。在这种“与众乐乐”之中,玛格丽特·迈尔斯至少获得两种体验,一为她通过历史文献、古今作品而对基督徒生命经验,精神历程的体验,这使她融入了基督徒的过往历史,其写作故而有着坚实的历史依据和资料基础;二为她在教学、交流中通过当代人的视域而具有的全新体悟和阐发,此即一种基于历史但不局限于历史的创新体验,从而达到了古今视觉的交汇和融合,并由此使其思想史成为立体、有机的构建。正是在这种教与学之中,她在基督教思想史的立题、选材上都有许多不同于前人之处。在忠实于历史轨迹、不脱离基督教思想发展线索的前提下,其史论增添了许多艺术色彩和美学亮点,使人不仅在其文字阅读中感受到基督教思想的深邃、博大,而且在其精心挑选的图象、赏心悦耳的音乐中对基督教信仰思想另有一种超越语言的感受和鉴赏。所以说,她是在以自身的探究实践来记明她想要坚持的观点,即世界、思想并不只是存在于语言之中,生活要远比语言丰富。
玛格丽特·迈尔斯文笔优美、情感丰富,她像绘画、作曲那样来写作基督教思想史,试图让人摆脱以往阅读思想史时的单调、枯燥。她想把思想史化为乐曲的流唱、图景的变换,故而能够引人步入美的历程,使思想史的研习有着更多的审美情趣。其努力从而可以使阅读者的心与思都能得到充分的调动。这样,我们就可选取一种艺术鉴赏的心态来跟随她走进基督教思想史的宝库,既以一种观察者的身份来审视、评价其叙说,亦可作为参与者来与之展开精神对话、思想交锋。颇为可惜的是,其所写的思想史历程仅走到18世纪末就戛然打住,不过这一终曲实为新的开端,让人不免有着意犹未尽的失落。
当然,对于我们中国的阅读者而言,对玛格丽特·迈尔斯的这种基督教思想史仍然应该持有批判之批判的态度,必须了解其固有的基督教信仰之前提,有必要加以科学、客观的宗教学研究之解读。我们在对之鉴赏时眼光需犀利,思考要睿智,有必要把握好古今对话、中外比较的尺度和分寸,从而以这种批判性审视来达到借鉴、警醒之效。基督教与中国的交往历史极为曲折、复杂,思想家如何反思、评说这一历史,基督教思想史在其中国历程中的折射,也都是我们在阅读这部着作时应该具有的问题意识。
中央编译出版社让我找人翻译这部着作时,我曾对原着浮光掠影,匆匆翻阅,虽然没有细读和太深的印象,却已感受到其新颖、独特,尤其领略到女性学者写作基督教思想史的不凡视角和独有笔触。为此,我想,也应该找一位中国女性学者来翻译此书,可能会有更好的呼应,更到位的互动,也更能注意到其细微、精妙之处。基于这种考虑,翻译此书的任务就交到了杨华明博士的手上。在此之前,她已用女性的视角及文笔来研究基督教思想,并撰写、出版了相关论着。而让她翻译这部女性学者的思想史着作,自然会得到更好的心领神会,在表达女性思想特有的微妙时亦更能传神会意,写出点睛之笔。为了译好此书,杨华明博士曾在美国伯克利专门找到玛格丽特·迈尔斯教授商讨、请教,故而实现了其面晤与神交的并重。从摆在读者面前的这部译作来看,我认为杨华明博士已经较为圆满地完成了这一任务。正如玛格丽特·迈尔斯在其着作中所强调的那样,唯有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呼应与互动方能使思想史的叙述达到平衡,李林博士也为这部译着付出了大量心血。他与杨华明博士共同承担了此书的翻译工作,其隽永、古雅的翻译文风为这部译着增色不少。同时,他的比较宗教学研究背景也增加了这部译着的开放性与超越性,显示出基督教思想史不仅是一项“圈内人”从事的阐释性研究,更是“局外人”可以涉足的客观性研究。因而,这部译着是这对博士伉俪共同努力、精诚合作的产物。其译文流畅、精致,翻译颇为准确、到位,让人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超越了语言之限而感到自然、轻松。为此,我想特别推荐这一译着,邀请大家以一种学术性、批判性的审视来共享这一思想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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