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约伯记》主题之谜
一、约伯的故事
《约伯记》是个看上去并不复杂的故事。如果用最简洁的话讲述，可以这样说：虔敬正直的约伯原本生活安康富足，上帝深为有如此的仆人而骄傲，但上帝的使者撒但挑战约伯的虔敬，于是约伯突然间遭受了丧失一切财产儿女的灾祸并身患恶疾。约伯的友人们来看望他，他们虽然同情约伯的遭遇，却坚信人不会无缘无故遇到灾难，必定是约伯犯了错，得到上帝的惩处。面对友人的怀疑和责难，约伯坚持自己的无辜。最后上帝双倍归还了约伯的财产，使他重获健康，享高寿而终。
当然，倘若紧扣《约伯记》的文本，这个故事就要显得复杂一些——
虔敬正直到无懈可击的约伯原本家产殷实、儿女满堂，“在东方”地位至尊。耶和华上帝对约伯的出众品行深感骄傲，他向神使撒但夸耀他的仆人约伯，撒但不服气，他对耶和华说，约伯敬畏上帝是因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蒙上帝眷顾，从而，约伯对上帝的敬畏并非无缘无故。撒但相信一旦剥夺约伯所拥有的一切，他必定当面“祝福”（“诅咒”的婉语）上帝。耶和华接受了撒但的挑衅，把约伯交到撒但手中，但叮嘱撒但不可伤及约伯。撒但于是将约伯一切所有——家产及儿女——齐齐裹挟而去。约伯听说自己一下子变得一无所有，一边表示哀恸，一边不忘敬拜上帝并祝福“耶和华的名”。
当耶和华上帝又见到撒但时，他再度夸赞自己的仆人约伯，称他面对无缘无故的灾祸依然持守正直，撒但还是不以为然，他跟上帝说，人珍惜自己的性命胜过一切，若是将约伯的身体交给他，约伯必定不再持守他的虔敬，耶和华上帝再度将约伯交在撒但手中，又叮嘱他要留存约伯的性命。撒但于是击打约伯，令其从脚掌到头顶生满毒疮，其痒难忍。在此情况下，约伯的妻子要他“‘祝福’上帝，死了算了”，然而约伯斥责他的妻子说话愚顽，他反问他的妻子：难道我们从上帝手里只能得好处，就受不得灾祸么？
至此，耶和华上帝和撒但的打赌似乎已见分晓，不过，《约伯记》的情节甚至文体随着约伯的三个朋友（以利法、比勒达、琐法）的到来而急转直下。
面对三个朋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切肤痛苦而长时间保持的沉默，约伯突然以诗体语言开口诅咒自己的出生之日!约伯自怨自艾道：“为何我不降生即亡、出胎即死？这样，我早已安睡……他深深慨叹：如今，我不得安逸，没有平静，因有患难降临我。”
约伯的朋友以利法听到约伯的悲愤独白，不由试图开导他，要他耐心接受上帝的管教和惩治。然而，以利法劝诫的言辞在饱受折磨的约伯听来却显得隔膜甚至刺耳，他慨叹自己的烦恼灾祸比海沙还要重，反驳以利法的责备是对朋友的背叛，约伯坚持自己的无辜，甚而直接质问上帝，为何以他为攻击的箭靶。比勒达接着约伯的不平开口，愤而为上帝的公义辩护，警告约伯不虔敬者没有指望。针对比勒达的“教训”，约伯强调在自己和上帝之间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仲裁者，并再次哀叹自己的不幸，问上帝为何待他如此，使他看不见也听不到上帝。琐法忍不住斥责约伯，直指他罪有应得，继续为上帝的正义申辩。约伯以嘲讽回击琐法，指责他的朋友们满嘴谎言，他表示要与上帝亲自辩论，表明自己的清白。
约伯和他的友人们之间由此展开了近三个回合的论辩，在整个过程中，无论他的朋友们如何劝告、指责、辱骂他，约伯一概听不进。在回应友人的间隙，约伯不时转向上帝，时而向上帝哀哀祈诉，时而质疑上帝为何待他如此不公，甚至直陈恶人亨通的事实作为人间正义失序的反证。约伯与友人之间的对话最后以约伯赌咒无辜的誓言告终。显然，对话中的约伯勇敢地直接对上帝的正义提出了挑战。
年轻的以利户听了他们的交锋，按捺不住登场。以利户一方面指责约伯的朋友们没有能力说服约伯，另一方面对约伯的自以为义深感愤怒，他试图以自己的方式为上帝的正义辩护。针对约伯的自辩和控诉，以利户一一加以反驳。他指出，上帝以特殊的方式给人教训和惩治，尽管人可能难以理解，但上帝如此行事是为了将人从黑暗中解救出来，赐人以生命和光明。以利户强调，上帝不会偏离公平，不会让恶人亨通，因为上帝对有权势者和百姓一视同仁，一旦君王偏离他的道，上帝会设立别的王取而代之。进而，以利户指责约伯的自大（约伯说上帝以他为敌）是一种恶人的骄傲，他称上帝不是不听受欺压者的呼声，而是不听骄傲者的虚妄呼求，由此，以利户认为约伯抱怨上帝是没有智慧的表现。最后，以利户诉诸上帝创造和维系宇宙的奇妙作为，强调上帝的智慧超逾凡人——上帝在权能、审判和正义方面都是完美的。
尽管以利户处处以上帝的代言者自居，试图从各方面为上帝辩护，然而他的大段陈辞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以利户话音刚落，耶和华上帝出人意料地从旋风中出场，“回答约伯”。不过，耶和华并未如约伯或读者期待的那样直接回答约伯对神的正义的质疑。他首先问道：“谁用无知的言语使我的谋划暗昧不明”？继而要求约伯“如勇士般束起腰来”，回答他的提问。显然，耶和华欲以反客为主的方式迎接约伯的挑战。接下来，耶和华将一连串裹挟着雷霆万钧气势的问题砸向约伯：我为大地奠立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是否知道谁为大地订立尺度、安放角石？谁制伏大海的汹涌波涛？谁为雨水分道、为雷电开路？你能引领星辰的轨迹么？你能为野兽预备食物么？……耶和华在讲话中极尽所能铺陈宇宙自然的种种奥妙，以此彰显自己的“谋划”有序。尽管耶和华讲辞中几乎完全没有涉及约伯念兹在兹的人间正义（人事）问题，但面对耶和华上帝一连三十多个居高临下的反问，约伯坦陈自己的渺小与卑微，表示要掩口不语。
约伯模棱两可的回答看来并未使上帝满意，耶和华再次从旋风中出现，质问约伯，“你要挫败我的讼案么？你要将错归于我，好显你自己为义么”？这一次，耶和华向约伯介绍了两种特殊的造物——比希莫特和利维坦。耶和华强调，尽管比希莫特强为百兽之首，利维坦傲为海中之王，但在上帝面前它俩还得乖乖俯首称臣。
耶和华的长篇宏论看来彻底打消了约伯挑战上帝的气焰。约伯承认，上帝所说的诸多奇妙之事都是他不明白的，他将心平气和地撤回对上帝的控诉，因为他不过是一介凡夫。
整个诗体对话至此结束，全书再度转为散文叙事。
听到约伯的撤诉之言，耶和华转向约伯的友人以利法——出人意料的事又一次发生，耶和华责备以利法等人对上帝的议论不如约伯说得对，要求以利法等到约伯那里去为自己献祭，求得约伯的原谅。
约伯替以利法等人祈祷后，耶和华将约伯从疾患中复原，归还给约伯双倍的财产和同样数量的儿女，约伯最后得享高寿、无疾而终。
倘若细细品味《约伯记》文本，以上故事仍嫌简陋，貌似简单的《约伯记》实则精巧叠嶂、迷雾重重。
二、修辞迷宫
悉心阅读《约伯记》的读者，几乎无不首先为首尾框架（1—2章；42：7—17）和对话主体（3：1—41：6）之间的截然反差而感惊异。两者间的差异首先表现在文体形式上——作者采用散文体来讲述首尾的故事，而整个对话部分，除极少数交待角色出场的文辞外，都以诗歌体呈现。无论用哪种语言阅读《约伯记》，都可以感受到散文叙事的流畅明快和诗歌对话的繁复铺张。叙事和对话问的反差同样明显地表现在主人公约伯个性的截然对比中——叙事（尤其是序幕）中的约伯忍耐、顺从、温和、豁达，而对话中的约伯桀骜、反抗、血气旺盛、锱铢必较。框型叙事和诗体对话间的反差还表现在上帝称谓中——序幕和终场清楚无误地用“耶和华”（YHWH）来称呼上帝，而对话论辩部分除了最后在旋风中出场的上帝被称为“耶和华”及仅有的一处例外（12：9），约伯和他的朋友们以及以利户称呼上帝时用的都是别的名字／名称（El，Elohim，Eloah，Shaddai等）。
究竟为什么作者采取两种不同的文体写作此书？如何理解“完全、正直、敬畏上帝、远离恶事”的约伯，在无缘无故遭受倾家亡子的灾祸与恶疾的侵袭后，从忍耐到激愤的变化？为何上帝的名字在叙事和对话的主体部分（3_37章）会有如许的差异？
紧随文本的表面张力深入探索，隐含其中的是更多的难解之谜——
序幕中耶和华上帝与撒但打赌引发了整部《约伯记》的戏剧冲突，为何在处处呼应序幕的终场，当这一冲突宣告解决时，序幕中的主要角
色撒但却告缺席？
当约伯的友人们坚持，约伯遇此大难不可能无缘无故，必定是因错受罚，约伯从始至终强调自己没有任何过错，不该受到如此对待，由此激烈挑战上帝赏善罚恶的正义。然而，约伯质疑神义这一举动本身不是预设了“上帝应当正义”的思想？难道约伯的立场不是和他的朋友们如出一辙？
面对约伯质疑神义的挑战，耶和华上帝从旋风中现身“回答约伯”，可他的长篇大论为何几乎无关约伯忧心的任何人事？耶和华只是铺陈天象奥妙、地理奇观，高调宣示自己作为宇宙创造者和统辖者的权能和智慧，难道宇宙秩序和人间秩序可以通约？难道宇宙井然有序可以替代人间正义的失序？
终场起始，上帝批评约伯的友人：“你们议论我，不如我的仆人约伯说的对”（42：7，8），这句谜一样的话耶和华重复说了两遍，显然不是无关紧要，但耶和华难道要重新肯定先前与友人对话中约伯对上帝惩恶赏善公义原则的质疑？约伯的友人们孜孜以求为上帝的报应式正义辩护，他们究竟错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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