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佛教与群治之关系
吾祖国前途有一大问题,曰“中国群治当以无信仰而获进乎?抑当以有信仰而获进乎?”是也。信仰必根于宗教,宗教非文明之极则也。虽然,今日之世界,其去完全文明尚下数十级,于是乎宗教遂为天地间不可少之一物。人亦有言,教育可以代宗教。此语也吾未敢遽谓然也。即其果然,其在彼教育普及之国,人人皆渐渍熏染,以习惯而成第二之天性,其德力智力日趋于平等,如是则虽或缺信仰而犹不为害,今我中国犹非其时也。于是乎信仰问题终不可以不讲。参观宗教家与哲学家之长短得失篇。因此一问题,而复生出第二之问题,曰“中国而必需信仰也,则所信仰者当属于何宗教乎?”是也。吾提此问题,闻者将疑焉,曰:吾中国自有孔教在,而何容复商榷为也?虽然,吾以孔教者,教育之教也,非宗教之教也,其为教也,主于实行,不主于信仰,故在文明时代之效或稍多,而在野蛮时代之效或反少。亦有心醉西风者流,睹欧美人之以信仰景教而致强也,欲舍而从之以自代,此尤不达体要之言也。无论景教与我民族之感情枘凿已久,与因势利导之义相反背也,又无论彼之有眈眈逐逐者楣于其后,数强国利用之以为钓饵,稍不谨而末流之祸将不测也,抑其教义非有甚深微妙,可以涵盖万有鼓铸群生者。吾以畴昔无信仰之国而欲求一新信仰,则亦求之于最高尚者而已,而何必惟势利之为趋也。吾师友多治佛学,吾请言佛学。
一 佛教之信仰乃智信而非迷信
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又曰:“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又曰:“未知生,焉知死?”盖孔教本有阙疑之一义,言论之间,三致意焉。此实力行教之不二法门也。至如各教者,则皆以起信为第一义。夫知焉而信焉可也,不知焉而强信焉,是自欺也。吾尝见迷信者流,叩以微妙最上之理,辄曰:是造化主之所知,非吾侪所能及焉。是何异专制君主之法律,不可以与民共见也。佛教不然。佛教之最大纲领日“悲智双修”,自初发心以迄成佛,恒以转迷成悟为一大事业。其所谓悟者,又非徒知有佛焉而盲信之之谓也。故其教义云:“不知佛而自谓信佛,其罪尚过于谤佛者。”何以故?谤佛者有怀疑心,由疑入信,其信乃真。故世尊说法四十九年,其讲义关于哲学学理者十而八九,反覆辨难,弗明弗措,凡以使人积真智求真信而己。浅见者或以彼微妙之论为不切于群冶,试问希腊及近世欧洲之哲学,其于世界之文明为有裨乎,为无裨乎?彼哲学家论理之圆满犹不及佛说十之一,今欧美学者方且竟采此以资研究矣,而岂我辈所宜诟病也。要之,他教之言信仰也,以为教主之智慧万非教徒之所能及,故以强信为究竟。佛教之言信仰也,则以为教徒之智慧必可与教主相平等,故以起信为法门。佛教之所以信而不迷,正坐是也。近儒斯宾塞之言哲学也,区为“可知”与“不可知”之二大部,盖从孔子阙疑之训,救景教徇物之弊,而谋宗教与哲学之调和也。若佛教则于不可知之中而终必求其可知者也。斯氏之言,学界之过渡义也,佛说则学界之究竟义也。
二 佛教之信仰乃兼善而非独善
凡立教者必欲以其教易天下,故推教主之意,未有不以兼善为归者也,至于以此为信仰之一专条者,则莫如佛教。佛说曰:“有一众生不成佛者,我誓不成佛。”此犹自言之也。至其教人也,则曰:“惟行菩萨行者得成佛,其修独觉禅者永不得成佛。”独觉者何?以自证自果为满足者也。学佛者有二途,其一则由凡夫而行直行菩萨,由菩萨而成佛者也;其他则由凡夫而证阿罗汉果,而证阿那含果,而证斯陀含果,而证辟支佛果者也。辟支佛果即独觉位也,亦谓之声闻,亦谓之二乘。辟支佛与佛相去一间耳,而修声闻二乘者,证至此已究竟矣。故佛又曰:“吾誓不为二乘声闻人说法。”佛果何恶于彼而痛绝之甚?盖以为凡夫与谤佛者,犹可望其有成佛之一日,若彼辈则真自绝于佛性也。所谓菩萨行者何也?佛说又曰:“己已得度,回向度他,是为佛行;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为菩萨发心。”故初地菩萨之造诣或比之阿罗汉阿那含尚下数级焉,而以发心度人之故,即为此后证无上果之基础。彼菩萨者,昔至今未成佛者也。其有已成佛而现菩萨身者,则吾不敢知。何以故?有一众生未成佛彼誓不成佛故。夫学佛者以成佛为希望之究竟者也,今彼以众生故,乃并此最大之希望而牺牲之,则其他更何论焉。故舍己救人之大业,惟佛教足以当之矣。虽然,彼非有所矫强而云然也,彼实见夫众生性与佛性本同一源,苟众生迷而日我独悟,众生苦而日我独乐,无有是处。譬诸国然,吾既托生此国矣,未有国民愚而我可以独智,国民危而我可以独安,国民悴而我可以独荣者也。知此义者,则虽牺牲藐躬种种之利益以为国家,其必不辞矣。
三 佛教之信仰乃入世而非厌世
明乎菩萨与独觉之别,则佛教之非厌世教可知矣。宋儒之谤佛者,动以是为清净寂灭而已,是与佛之大乘法适成反比例者也。景教者,衍佛之小乘者也,翘然日悬一与人绝之天国以歆世俗,此宁非引进愚民之一要术,然自佛视之,则已堕落二乘声闻界矣。佛固言天堂也,然所祈向者非有形之天堂,而无形之天堂,非他界之天堂,而本心之天堂。故其言曰:“不厌生死,不爱涅槃。”又曰:“地狱天堂,皆为净土。”何以故?菩萨发心当如是故。世界既未至“一切众生皆成佛”之位置,则安往而得一文明极乐之地?彼迷而愚者既待救于人,无望能造新世界焉矣;使悟而智者又复有所歆于他界,而有所厌于侪辈,则进化之责谁与任之也?故佛弟子有问佛者曰:“谁当下地狱?”佛曰:“佛当下地狱。不惟下地狱也,且常住地狱;不惟常住也,且常乐地狱;不惟常乐也,且庄严地狱。”夫学道而至于庄严地狱,则其悲愿之宏大其威力之广远岂复可思议也!然非常住常乐之,乌克有此!彼欧美数百年前犹是一地狱世界,而今日已骤进化若彼者,皆赖百数十仁人君子住之乐之而庄严之也。知此义者,小之可以救一国,大之可以度世界矣。
四 佛教之信仰乃无量而非有限
宗教之所以异于哲学者,以其言灵魂也。知灵魂,则其希望长,而无或易召失望以至堕落。虽然,他教之言灵魂,其义不如佛教之完。景教之所揭橥也,曰永生天国,曰末日审判。夫永生犹可言也,谓其所生者在魂不在形,于本义犹未悖也。至末日审判之义,则谓人之死者,至末日期至,皆从蟓中起,而受全知能者之鞫讯,然则鞫讯者,仍形耳,而非魂也。借日魂也,则此魂与形俱生,与形俱灭,而曾何足贵也?故孔教专衍形者也,则曰:善不善报诸子孙。佛教专衍魂者也,则曰:善不善报诸永劫。其义虽不同,而各圆满具足者也。惟景教乃介两者之间,故吾以为景教之言末日,犹未脱埃及时代野蛮宗教之迷见者也。埃及人之木乃伊术保全躯尸壳必有所为,殆令为将来再生永生地也。又按景教杂形以言魂者甚多,即如所言亚当犯罪其子孙堕落云云,亦其一端也。如耶氏之教则吾辈之形虽受于亚当,然其魂则固受诸上帝也。亚当一人有罪,何至罚及其数百万年以后之裔孙?此殆犹是积善之家有余庆不善之家有余殃之义而已,仍属衍形教不可谓之衍魂教也。耶氏言末日审判之义峭紧严悚,于度世法门亦自有独胜之处,未可厚非,特其言魂学之圆满固不如佛耳。夫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故为信仰者苟不扩其量于此数十寒暑以外,则其所信者终有所挠。浏阳《仁学》云:“好生而恶死,可谓大惑不解者矣,盖于不生不灭瞢焉。瞢而惑,故明知是义,特不胜其死亡之惧,缩肭而不敢为,方更于人祸之所不及,益以纵肆于恶。而顾景汲汲,而四方蹙蹙,惟取自心快已尔,天下岂复有可治也。今使灵魂之说明,虽至阉者犹知死后有莫大之事及无穷之苦乐,必不于生前之暂苦暂乐而生贪著厌离之想,知天堂地狱森列于心目,必不敢欺饰放纵,将日迁善以自兢惕。知身为不死之物,虽杀之亦不死,则成仁取义,必无怛怖于其衷。且此生未及竟者,来生固可以补之,复何所惮而不亹亹!”呜呼!此“应用佛学”之言也。西人于学术每分纯理与应用两门,如纯理哲学,应用哲学、纯理经济学、应用生计学等是也。浏阳《仁学》,吾谓可名为应用佛学。浏阳一生得力在此,吾辈所以崇拜浏阳步趋浏阳者亦当在此。若此者,殆舍佛教末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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