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荷马时代的前后<br> 一 克里特和迈锡尼<br> 荷马是相传生于公元前9世纪的希腊盲诗人。他提炼古代希腊的民间创作,留给后世两部伟大的史诗:一部是《伊里亚特》,主题是相传发生在公元前12世纪末希腊人攻打特洛城的战争;另一部是《奥德赛》,歌咏特洛战后一个希腊英雄浮海还乡的故事。两部史诗不仅反映荷马所亲历的社会,而且也反映远在荷马以前的社会。历史家把这两部史诗形成的时代称为“荷马时代”。这个时代从公元前12世纪开始,到公元前9世纪止,共约四个世纪。<br> 19世纪末叶以前,写希腊史的人只能上溯到荷马时代。荷马史诗所歌唱的英雄,虽是一些生活在氏族时代的粗犷豪迈的人物,但他们的宫室城寨,御用宴饮,却暗示着一个和氏族生活很不相称的比较高度的物质文化。对于研究希腊史的人,这一物质文化的渊源何在,常常是一个不可解的疑问。直到19世纪的后叶,由于考古家在迈锡尼、克里特等地的发掘,才为这个问题提出比较合理的解释。<br> 1900年,英国学者伊文思在克里特岛进行考古发掘。他的发掘结果证明远在公元前二千纪,岛上已经有了很高的文化。伊文思把克里特文化大体划分为三大期:据晚近研究,第一期约当公元前2600年到前2000年。这个时期金石并用,岛上居民还过着氏族部落生活。第二期是从公元前2000年到前1600年。这时青铜器流行,出现彩陶和精致无伦的卵壳陶。岛上有了城市。岛北的克诺萨斯和岛南的斐斯特斯都已兴建了王宫,可见在这时出现了国家。约当公元前17和前18世纪末期,克诺萨斯的王宫曾经遭受过严重的破坏。但过了不久,故宫的废墟上又兴起了新宫。从公元前1600年到前1125年,是克里特文化全盛的第三期。近年对克里特文字的译读,证明当时已经使用奴隶生产,操希腊语的人已经进入克里特岛。这一时期克诺萨斯宫的规模、结构和装饰以及其中所保存的各种精美物品,集中表现当时经济和文化的高涨。<br> 在克里特考古学上,克诺萨斯新宫被称为第二宫。现在让我们根据第二宫遗址的情形,假想它的完好一如当日,而我们自己则是因风吹去的游人,到宫里去观光其中的一切。<br> 我们假定在一个晴和的季节到达克诺萨斯宫,年代可以是公元前16至前15世纪中的任何一年。整个王宫依山而建,从宫门远眺,可以看到山野间一片油碧的橄榄林。进了宫门,有一条用石板铺成的甬道,甬道的尽头,是一片很开阔的庭院。四周宫室围抱,层次相连,有数不清的门户和数不清的阶梯。在希腊传说里,有一个关于南海米诺斯王“迷宫”的故事。克诺萨斯的第二宫正是这样一所使人扑朔迷离的宫殿。全宫最富丽的地方是王后的居室。室内列柱作圆形,下细上粗。地面上铺着平整的石板,四壁有夺目的彩画。一幅画着流动的海涛,波上有掠水的飞鱼。另一幅是茂密的树林,林间有彩禽穿度。还有洋溢着人间行乐气氛的舞蹈图,图中的少女头戴花冠,束腰垂发,飘逸的长裙衬托出舞姿的摇曳。克里特文化的世俗主义和自然主义的色彩,赋予这些壁画以一种很生动的风格。<br> 我们在假想的观光中迤逦走出北宫门,宫外的剧场上正在表演斗牛戏。剧场的面积不大,场边有用白石砌成的座台。座上的人物看来都是宫廷显贵,盛服的妇女也参杂在其中。男子穿着紧身的腰衣,脚上踏着花鞋,两臂套着金镯。妇女们袒臂露胸,腰下洒开阔幅的长裙。当这些高贵的仕女笑语欢腾的时候,场上的斗牛者却正在面临奔腾而至的野牛,在间不容发的一刹那,擒住牛角,翻上牛背,打一个斤斗,又从牛的尾部跳下来。斗牛的人大概是地中海上奴隶制国家最早的角斗士,他们多半是由臣服国家进贡来的少男和少女。据希腊的一个传说,每隔九年,雅典人就满城涕泪,用挂上黑帆的船,把七对童男女献给南海的米诺斯王,去饲养他的牛精。这个传说隐约告诉我们,克里特的斗牛者是以国家威力勒索而来的奴隶。<br> 克诺萨斯第二宫生活的豪华,和当时物质生产水平是分不开的。我们在那里可以看到陶器作坊,里面分为精工和粗工:粗工制造各色大陶缸,有的比人体高过一个头,量一下它的腰围,两个人合抱还拢不了手。在王室仓库里就成排放着这种大陶缸。我们估计这是用来存储油酒的,因为克里特这时已经有了榨油的工具,出现了爱琴海区最早的橄榄油业。精工的部分制造小型陶器,最典型的是一种阔口无颈的短瓶,黑釉为底,用圆浑的线条盘成各种彩色的植物图案;也有一些陶瓶是素底黑花,画着珊瑚、章鱼等海中生物。我们也能看到精美的雕刻品,有的是用埃及运来的象牙雕成体态轻盈、双手缠蛇的女像;有的是用石料凿成长瓶,在瓶外雕花,围着瓶身展开农夫欢庆丰收的画面。金工的手艺也精巧无比,最出色的作品是那些运到海外的宝剑和金杯。从各方面看,公元前16世纪的克里特,己在生产技术上攀登爱琴文化的高峰。<br> 克里特这时也有繁盛的商业,贸易往返使它接触到埃及和西亚的古老的文化。从王宫的高处,可以隐约看到克诺萨斯城北的港口。港边舟舣如织,和爱琴诸岛、希腊、埃及、西亚、塞浦路斯岛以及西地中海进行着繁忙的交易。米诺斯王在这时拥有强大的海军,他和埃及的法老一样,垄断海上的贸易。他的巨大的财富,不仅是取自奴隶和人民的血汗,而且也取自商业掠夺。残酷的剥削是他的宫廷生活优美奢逸的来源。<br> 我们在想象中观光的克诺萨斯第二宫,不知是什么原因,在公元前1400年左右遭到了浩劫。当伊文思发现它的遗址的时候,到处都可看到被焚毁的痕迹。宫里的金银宝器,被掠一空。许多线形字的泥版文书,被烧成像石头一样的硬片。遗址里还发现未完工的石瓶,大概是因为祸变发生得太突然,在仓皇中惊走的雕工,再也没有回来完成他那未完成的杰作。自从克诺萨斯宫遭遇这次毁坏以后,它所代表的文明也走上衰灭的道路。克里特岛上从此失去往昔的繁荣。后来横海而来的多利安人,又对已经残败的克里特作了野蛮的破坏。于是繁华荡尽,荷马史诗中所歌咏的:<br> 有个地方叫做克里特,在酒绿色的海中央,<br> 美丽又富裕,四面是汪洋,那里居民稠密,<br> 有数不清的数量,九十个城市林立在岛上。<br> 不过是一个已经消逝了的时代长久留在人间的回响。<br> 但是深受克里特文化影响的希腊南部迈锡尼文化,却一直保持到荷马时代的开始。关于这一点,19世纪后叶以前的学术界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的。到了19世纪的70和80年代,德国的考古学家谢里曼先后发掘了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迈锡尼城和泰林斯城,这才为希腊的古史扩大了视野。迈锡尼的巨石城堡,自古以来就吸引着游历家的注意。但是人们把它看为鬼斧神工,只有像传说中的独眼巨人,才能完成那样的奇迹。1876年,谢里曼在它的附近发掘了石墓和规模巨大的陵寝,其中埋藏着无数的金银宝器。仅仅是列举两座墓中的发现,已经使谢里曼记满了一百多页。有了这么多的文物做印证,迈锡尼文化在希腊史上的地位,才开始受到历史家的重视。<br> 凡是读过荷马《伊里亚特》的人,谁都难忘其中所描写的铁匠神赫斐斯特替英雄阿契里精心铸造的盾牌。在那块盾牌上,赫斐斯特用青铜、金、银和锡,铸造了田园城廓和婚姻诉讼等日常生活的情景。许多人都认为像这样精美的手艺只能是出于诗人的幻想,不可能在荷马时代出现。然而迈锡尼和克里特文化遗址的发现,却为这个问题带来新的提示。迈锡尼和后期克里特使用同样的线形文字。从遗留下来的泥版文书,可以看出这时迈锡尼的奴隶制经济已经相当发达。在迈锡尼的文物中,有一种制作精巧的青铜短剑。据考古家鉴定,这种长不满尺的青铜剑显然是出于克里特的匠师之手。有一片剑面上雕的是猎狮图,图中有两只狮子在奔逃,一只狮子在和猎夫困斗。还有一片剑面上雕着野猫捕鸭图,全图的背景是一带长满芦苇的水边,猫追鸭遁,在受了伤的鸭颈上还有用特种合金点染出来的殷红的血迹。这种精工刻镂的剑面,有力地说明迈锡尼和克里特文化之间的密切关系。克里特的文化很早就传到迈锡尼,荷马史诗所歌咏的赫斐斯特的手艺,正是迈锡尼时代文化发展的反映。在本节开始时所提到的与荷马时代氏族制度不很相称的高度物质文化的问题,从这里可以得到切合历史的解释。<br> 1885年泰林斯王宫的发掘,同样说明荷马时代与古代爱琴文明的关系。泰林斯也有用巨石叠成的碉堡,坚厚的城墙围绕着建立在山顶上的王宫。在王宫的内部,随处有引人注目的壁画。其中一幅是女子持盒的侧面图,图中的女子长发、细腰,紧窄的胸衣,宽幅的长裙,一望而知是典型的克里特的风尚。在王宫的建筑方面,也有明显的克里特影响。宫里的圆柱也是下细上粗,和克诺萨斯的一般无二。从壁画和建筑的风格,我们可以推知王宫当年的富丽。在荷马史诗里,有一段叙述奥德赛漂海到了斯克里亚岛。诗人用尽才华来描写岛上的宫殿:这儿,那儿,摆开一堵一堵的铜墙,从宫门到内廷,周围是绀青的饰带;金门深锁着华宫,银柱竖立在铜阈的上面;白银的门楣,黄金的兽环,左右站着金银的彪犬,那是艺神的鬼斧与神工, <br> 把守着胸襟豪迈的阿尔客瑙斯的宫阙;<br> 它们亘古长存,千秋不朽。<br> 宫内靠墙排着成行的座位,<br> 从宫门到内廷,座上罩着精织的绮罗<br> 一一都出于女红妙手。<br> 如果没有迈锡尼、泰林斯和比这些更早的克里特遗址的发现,读诗的人又必认为这是荷马的向壁虚构了。诗人的歌咏里无疑含有文学的夸张,然而夸张也并非全无客观的基础。伊文思、谢里曼等考古学家的发掘,为荷马的诗笔作了有力的见证。正因早期的爱琴世界存在过灿烂的文明,它的余影才会留给后代的诗人,化为锦绣一般的诗句。<br> 迈锡尼所使用的文字属于希腊语。约当公元前17至前16世纪之交,称为阿卡亚人的希腊人已经自巴尔干的西北南下,占据迈锡尼,创立迈锡尼文化。荷马史诗中攻打特洛城的主帅阿加梅农,就是阿卡亚人占据下的迈锡尼的首领。阿加梅农和他的战友那种贵族的排场,恰好反映迈锡尼繁盛时期的情景。到了公元前12世纪末,另一批希腊人又由北南侵。这一批是还在游牧生活中的多利安人。他们的入侵卷起一阵希腊各部族迁徙的浪潮。迈锡尼文化在长期的攻掠中毁灭了;希腊大陆重新陷于一片蒙昧的状态。荷马史诗所明白反映的氏族部落生活以及和它相依随的很原始的自然经济,正是这一时期的社会写照。由于史诗的时代包括起自公元前12世纪的四百多年,于是它才一面缭绕着迈锡尼文化的余音,一面又打下在这时南下的希腊各部落的足印。读史诗的人,往往从它的内容上感到文野不齐,其实这种“不齐”并没有什么可怪。只要弄清楚史诗形成的背景,这类问题就可以豁然而解了。<br> 上面的叙述和分析,说明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就是在荷马时代以前,爱琴世界已经出现过高度的文化,最早的希腊人也已登上历史舞台。克里特和迈锡尼的故墟,指出这一文化的特色和水平。它的手工业不仅有了多样性的发展,而且还表现精娴的技巧。它的产品四海流传,贸易的范围证实远海航行的发达。在它的农业中,也已经有了技术作物。榨油器和贮油缸的存在,无可置疑地暗示着橄榄林的种植。在上层文化方面,它没有像埃及那样的笼罩一切的宗教气氛。克里特兴建了千门百户的王宫,它的神坛却只落得一个无足重轻的地位。在克里特和迈锡尼的艺术中,宗教性质的题材不是没有,但它的主要和突出的方面,却总是充溢着人间的、自然主义的情调。这一切成就都是以后希腊文化发展的前驱。多利安人虽然毁灭了迈锡尼和克里特,但是这个被毁灭的古代文化的幽灵,并没有断绝和爱琴世界的关系。一旦后来的社会发展条件成熟了,它就又在希腊经济和文化的各方面显示深刻的影响。在希腊历史漫长的跑道上,荷马时代的希腊人是文化火炬的接力者。在他们<br>之前,克里特和迈锡尼已经先跑了一程。后起希腊城邦经济和文化的繁荣,并不是一无依傍的独创。<br> 二从荷马时代到古典希腊 <br> 城邦形成的前夕<br> 克里特和迈锡尼的古文化,曾经达到青铜时代的高峰。直到它的最后灭亡,还没有进入铁器时代。从荷马时代起,希腊人才开始使用铁。虽然史诗里面提到铜的地方比铁多,但铁对荷马并不是陌生的。诗人常常把金子、铜、铁并列在一起,用以形容一个人的财富。在贸易中,铁和铜、皮革、牲畜等等同为交易的媒介,我们在史诗里可以看到用铁换酒的实例。所以很显然,荷马时代是铜器和铁器交替的时代。史诗里的英雄,一般都使用青铜武器。但是农人、牧人、工匠和屠夫,却已使用铁工具。在荷马史诗中,用青铜做武器,用铁做工具,是习见的现象。这个现象看来仿佛很奇怪,其实却不难理解。铁在荷马时代出现还不久,冶炼不精,锐利的程度一时还赶不上有长久历史的青铜;因之人们很少用铁制造防身杀敌的武器,铁的比较有利的用途是制造生产工具。这种最初出现的铁工具,生产效能还不很高,但从发展的观点看,却蕴藏着巨大的力量。随着冶炼技术的提高,铁工具必然会推动生产力的发展,改变社会的财产关系,从而促进社会的变化。<br> 铁器的出现,逐渐改变了荷马时代的面貌。这时社会的组织细胞是氏族,但氏族已经不是一个孤立的单位。许多氏族结成胞族、部落,若干部落又结成部落联盟。氏族成员的关系,已在开始丧失原始的平等。<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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