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君士坦丁堡奠基 君士坦丁的政治体系及其成就军事纪律和训练 宫廷 财政(300 A.D.-500 A.D.)
须知君士坦丁(Constantine)大帝最后一位敌手是气运乖戾的李锡尼(Licinius),战败的君王成为俘虏,只能装饰胜利的光辉。中兴之主度过安宁和昌盛的统治时期,把罗马帝国留给继承的皇子,再加上新的都城、政策和宗教。况且,他所推行的改革受到后代统治者的奉行和推崇。君士坦丁和他的诸子在位期间,发生多起重大事件,历史学家一定要全力以赴,才能将只有时间联系的各种场面,一一整理出大致的头绪,否则便会因量多事繁而无以为继。在叙述加速帝国衰落的战争和变革之前,应该先详细说明有助于帝国强大和稳定的政治制度,采取古代对世俗和教会方面尚未知晓的分类原则,就教诲和批判的立场,对于基督教的胜利及其内部的纷争,提供足够而确实的史籍数据。
一、君士坦丁堡建城的源起及其形势(324 A.D.)
李锡尼战败黯然引退,获胜的君王建造一座城市,命中注定要在争胜之地统治未来的东方,使君士坦丁的帝国和宗教能够万古长新,永垂不朽。戴克里先当初迁都的动机,不知是出于刚愎自用还是策略需要,要从古代政治中心脱身出来。后继者拿他当榜样一直沿用四十年,显示这个动机的力量确实强大无比。罗马的地位已没落,原来附属的王国,慢慢否认这个城市在政治上具有最高权力。一位黩武好战的君王出生在多瑙河地区,在亚细亚的宫廷和部队里接受教育,为不列颠军团拥立称帝,当然会对凯撒的国土冷漠以待,视若无物。意大利历来把君士坦丁尊为救星,只是他偶尔会移樽就教。他向元老院和罗马人民发布的诏书,大家都会非常恭敬的接受,但是自皇帝登基后,人民很少有机会一睹天颜。君士坦丁在精力充沛的壮年,统治着广阔的国土,根据和平与战争的情势,一直亲身在边界上活动,无论是和缓而庄严的行进还是不辞辛劳的戒备,时刻都准备与外来或国内的敌人一战。随着他逐渐抵达巅峰时期,年龄日益衰老,开始预想定都在永久的位置,保持王权的实力和威严。
君士坦丁认为最佳地点位于欧亚边界,可以部署强大的兵力,一方面用来压制居住在多瑙河和塔内斯(Tanais)河之间的蛮族,另一方面对波斯保持警觉,该国国王受到屈辱条约强加在身的束缚,始终感到怒气填膺。戴克里先当年基于这些考虑条件,大张旗鼓建设尼科米底亚(Nicomedia)的行宫。这位教会保护者始终憎恨死去的戴克里先,何况他有雄心大志,想建立名声能永垂不朽的城市。君士坦丁与李锡尼交战的后期阶段,有机会从军人和政要的立场,反复考量拜占廷举世无匹的绝佳位置,不但自然条件可以拒止外来敌人的进攻,同时交通极为方便利于通商贸易。早在君士坦丁很多代之前,便有一位高瞻远瞩的历史学家,曾指出这个地点的位置有莫大的优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身为希腊实力弱小的殖民地才能掌握海上霸权,有幸成为独立而繁荣的城邦国家。
我们用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响亮的名气来衡量拜占廷的范围,这座皇都的形状近似不等边三角形。钝角的尖端指向东方和亚洲海岸,直逼色雷斯?博斯普鲁斯(Thracian Bosphorus)海峡的波涛;城市北部以海港为界,南面濒临普罗蓬提斯(Propontis)海或称为马尔马拉(Marmara)海;三角形的底部对着西方,邻接欧洲大陆。周围的陆地和水域的形势和分布情况,令人叹为观止,如果不加以详尽说明,很难了解清楚。
黑海的水流经过曲折海峡,日夜不停迅速奔向地中海,博斯普鲁斯海峡不仅历史留名,在古代神话更是众所周知。绿树成荫的陡峭海岸布满了庙字和神圣的祭坛,充分显示希腊航海家的无能、畏惧和虔诚,一心想要踏着阿尔戈(Argonauts)号英雄人物的足迹,重新探访险恶的黑海。这一带海岸长期流传着的故事,像是淫荡的鸟身女怪占领菲纽斯(Phineus)神殿,以及森林之王阿密库斯(Amycus)在塞斯图斯(Cestus)向勒达(Leda)的儿子挑战。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尽头是库阿尼恩(Cyanean)礁岩,据诗人描述,之所以全部浮在海面上,那是天神为防止俗人因好奇而窥探,特意用来守护黑海入口处的屏障。从库阿尼恩礁岩到位于拜占廷顶端的港口,蜿蜒曲折的博斯普鲁斯海峡长十六哩,宽度一般在一哩半左右。欧亚两大陆上修筑的新城堡,建立在塞拉庇斯(Serapis)和朱庇特?乌利乌斯(Jupiter Urius)这两座著名的神庙之上;希腊皇帝修建的一些老城堡,占据海峡最狭窄部分的地区,相距对岸突出的海滩不过五百步而已。
这里的要塞在穆罕默德二世(Mahomet Ⅱ)企图包围君士坦丁堡的时候,曾全部重新整修,增加守备强度。土耳其的征服者可能不太清楚,在他统治时期近两千年以前,大流士(Darius)曾经选定此地,修建一座把两个大陆连接起来的浮桥。距离老城堡不远处,有个被称为克利索波利斯(Chrysopolis),或称斯库塔里(Seutari)的小镇,这是君士坦丁堡的亚洲郊区。博斯普鲁斯海峡在逐渐展开与普罗蓬提斯海会合时,正好穿过拜占廷和卡尔西顿(Chalcedon)之间的一片海域。卡尔西顿还要比拜占廷早几年由希腊人修建完成,缺乏眼光的建造者竟然没有从地理位置的形势来加以考量,海峡西岸显然比东边更为优越,这种糊涂作法一直受到后人讪笑。
君士坦丁堡的港口可说是博斯普鲁斯峡的一条臂膀,有金牛角(Golden Horn)的美称,是指弯曲的部分像公鹿的犄角,或者该说更像一头公牛的弯角,“金”字更是生动的形容,因为各种财富从最遥远的国家被四时不断的季风,吹进君士坦丁堡安全而宽广的海港。吕库斯(Lycus)河由两条溪流汇合,不停向海港注入淡水,不但可清除水底污物,还为定期返回河口的鱼群提供适合的栖息地。整块水域几乎感觉不到潮汐涨落,港口水深恒常不变,船上货物不需小船接驳,可直接运上码头。这里经常停靠许多庞大船只,船头靠在码头的栈房边,船尾还在水面漂浮。从海港里的吕库斯河口,到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臂膀长度有七哩,但是入口处却仅宽约五百码,必要时横拉起一根粗大铁链,可以保护港口和城市不受敌舰袭击。
博斯普鲁斯海峡和赫勒斯滂(Hellspont)海峡之间,欧洲和亚洲的海岸同时从两边向后延展,环抱着马尔马拉海,古代称之为普罗蓬提斯海。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进口,一直到赫勒斯滂海峡的出口航程约为一百二十哩。要是有人经过普罗蓬提斯海的中部向西航行,跃入眼帘的景色是色雷斯和比提尼亚(Bithynia)在远方的高地,背后高耸奥林波斯(Olympus)山终年积雪的峰峦。左侧愈离愈远是一个深入陆地的海湾,戴克里先的皇都尼科米底亚位于海湾的底部。再就是经过库济库斯(Cyzicus)和普罗科那苏斯(Proconnesus)等几个小岛,然后才能在加利波利(Gallipoli)抛锚停泊,到了这里,分隔欧亚两大洲的这片海域又收缩起来,再度成为一条狭长的海峡。
地理学家利用最精确的测算方法,探勘赫勒斯滂海峡的形势和范围,算出这条出名海峡的曲曲折折水道有六十哩长,一般宽度为三哩。现在海峡最狭窄之处,是土耳其古老的城堡北面,塞斯图斯与阿比杜斯(Abydus)之间的一段海面。勒安得耳(Leander)为获得爱人芳心,冒着生命危险多次游过惊涛骇浪的急湍海流;薛西斯(Xerxes)为将一百七十万蛮族运往欧洲,在两岸距离不超过五百步的地方,用船只搭起了一座硕大无比的浮桥。在收缩得如此狭窄的海面,看来构不上“宽广”两字的称呼,荷马和奥尔甫斯(Orpheus)倒是经常用来形容赫勒斯滂海峡,可见人们对大小的概念原是相对的比较。沿着赫勒斯滂海峡前进的旅客,尤其是那位诗人,在蜿蜒曲折的海流中随波荡漾,极目远望像是抵达天地的尽头,四周的田园风光,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忘却大海的存在。想象力很容易让他把这条海峡,看成是宽广奔腾的河流,急湍的溪水在森林和陆地之中流过。最后通过一个宽阔的出口流入爱琴海,或称多岛之海(Archipelago)。
远古的特洛伊(Troy)就坐落在艾达山(Mount Ida)山脚一个小高地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赫勒斯滂海峡的开口处,西摩伊斯(Simois)河和斯卡曼德(Scamander)河是注入海峡的两条小河,永不干涸的水流要算增加的水量,真是微乎其微。当时希腊人的军营沿着海岸延伸大约十二哩,从西格安(Sigean)到罗提安(Rhoetean)海岬,大军的两翼高举阿伽门农(Agamemnon)大纛,选出最勇敢的精锐部队担任守卫。这些海岬中第一个先被阿喀琉斯(Achilles)率领所向无敌的迈米登人(Myrmidons)占领,英勇无畏的埃阿斯(Ajax)便在另一个海岬安营。过分傲慢的埃阿斯,终于被忘恩负义的希腊人当成牺牲品,坟墓就建在他曾经极力加以保护的水师附近,使得那个地点免得遭受愤怒的约夫(Jove)和赫克托耳(Hector)所摧毁。后来在这里兴起的罗提姆(Rhoeteum)小镇,居民将埃阿斯奉为神明。君士坦丁在最后选定拜占廷之前,曾想到把帝国的中心建立在这著名的位置,据传说罗马人最早在此生息繁衍。他首先想选来作为新都城的地址,便是位于古特洛伊城下方,面对罗提安海岬和埃阿斯坟墓的广阔平原。尽管这计划很快就被放弃,在这里留下未完工的雄伟墙壁和城堡,至今每位航行经过赫勒斯滂海峡的旅客,仍旧受到吸引会特别注意。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君士坦丁堡的确据有优越地位,仿佛是大自然专为君主国家设计的政治中心和首都。这个位于北纬四十一度在线的皇都,正好从所坐落的七个小山,俯瞰着欧、亚两大洲海岸;气候温和宜人、土地肥沃富饶、海港宽阔安全,坐落大陆边陲一个面积狭小的范围之内,防守容易。博斯普鲁斯海峡和赫勒斯滂海峡,等于君士坦丁堡的两道大门。当敌军从海上来犯的时候,可以闭关自保,又能随时为前来贸易的船队敞开大门。东部各行省所以能生存发展,应该归功君士坦丁的政策。黑海地区的蛮族在上一代大动刀兵,曾经进入地中海腹地,现在知道无法超越坚固的屏障,被迫终止海盗行径。即使这两道海峡的大门全关闭,都城依靠所圈入的宽广土地,仍能生产各种物品,满足居民的生活所需和奢华要求。在土耳其高压之下呻吟不绝的色雷斯和比提尼亚海岸,靠着葡萄园、果园和农业收成,呈现富饶的景象。普罗蓬提斯海以鱼类资源丰富著称,有些鱼到了汛期,无需任何技术,也不必花费多少劳力,便可大量捞捕。等到两个通道为对外贸易完全敞开,可以按照季节变化,轮番接纳来自南面和北面,黑海和地中海的天然物产和人工财富。从日耳曼和西徐亚的森林直到遥远的塔内斯河和玻里斯提尼斯(Borysthenes)河的源头,所有能收集到未曾加工的产物,欧洲或亚洲的工匠所能制造的任何手工艺品,加上埃及的谷物,印度运来的宝石和香料,始终随着季节的风向,行驶进入君士坦丁堡港口,连续许多世代,此处一直是古代世界的商业中心。
君士坦丁堡同时具备了美观、安全和富足,可以证明君士坦丁的选择极为正确,不应引起质疑。但是不论在任何时代,一个伟大城市的诞生,总得和神话传说或圣贤英雄联系在一起,才能显示出伟大和威严。皇帝不愿居功过多,把全部责任包揽在己身,归之于神意的安排,更可以万无一失,根基永固。他在一份法规里告诫后代子孙,完全听从神的旨意,为君士坦丁堡奠定千秋万世的基础。这方面,尽管没有说明上天如何启发他的‘心灵,谦虚的沉默所留下的遗憾,却被后世的作家凭着聪明才智获得补充。他们详细描绘君士坦丁夜宿拜占廷城内,神明在他的睡梦中显灵的情景。拜占廷的守护神,像一位年迈体衰的老太婆,忽然在他面前变成如花似玉的少女,于是他亲手用帝国一切伟大象征,作为她的装饰。君王醒来后对吉利的梦境,仔细揣摩预兆,接着就遵从天命毫不迟疑尽快办理。凡一座城市或殖民地奠基命名之日,罗马人总按照传统规定,古老的习惯多半带有迷信观念,不惜一切花费也要举行隆重庆典。尽管君士坦丁想要减少异教味道过于浓厚的仪式,却把这件事看得非常重要,处心积虑要让在场的臣民,留下威严而充满希望的深刻印象。皇帝手执长矛,步行在庄严队伍前,领导众人划出未来城市的界线,圈入的范围愈来愈大,一直到随从在惊愕之余,不得不壮着胆子告诉他,划入市区的地面超过巨大城市的最大面积。这时他说:“我还得继续前进,直到引导我的神灵叫停为止。”对这位超凡人圣的领导者,我们不想继续揣度他的性格或意图,还是实地描述一下君士坦丁堡的边界和范围。
二、君士坦丁堡的范围和主要的建筑物(324 A.D.)
就这座城市的实际情况来说,称为“后宫”的宫殿和林园据有东面的海岬,就是七座山丘的第一座,占地大约一百五十英亩。土耳其人戒备森严和专制统治的建筑物,正好兴建在希腊共和国原来的基础上。不过也可以这么假定,当时的拜占廷人看到海港有很方便的条件,急于想超过现在后宫的界线,向港口扩大他们的居住区。君士坦丁新建的城墙,横跨三角形比较宽阔的腰部,在古老的工事相距十五个斯达底亚(stadia)的地方,从港口直接兴建到普罗蓬提斯海。城墙将古老的拜占廷包括在内,把七座小山的前五座都容纳进去。在走近君士坦丁堡的人看来,这七个山头一层高过一层,景色极为壮观。城市的奠基者死去约一个世纪之后,新的建筑物一面向上方的港湾发展,另一面沿着普罗蓬提斯海延伸,已经覆盖第六个山丘狭窄的山脊,以及第七座山丘宽广的山顶。
年轻的狄奥多西(Theodosius)为保护城郊地区,不受蛮族长年的骚扰,兴工建造长度足够的永久性城墙,把整座城市围得固若金汤。从东面海岬到金门,君士坦丁堡最长的直径约为三罗马里,周长在十到十一罗马里之间,按英制计算面积大约有两千英亩。现代旅客有时延伸君士坦丁堡的边界,把欧洲这边相邻的村庄,甚至亚洲的海岸全都包括进去,这种虚张声势过分夸大的作法,并无任何根据。不过佩拉(Pera)和加拉塔(Galata)这两个郊区,虽然在海港另一边,却可以视为城市的一部分。要是加上这两地的面积,有一位拜占廷历史学家将他的出生地,也就是这座城市的周长估算为十六希腊里(大约十四罗马里),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面积如此宽广的城市,作为一个帝国的首都是绰绰有余,但是君士坦丁堡在这方面,仍旧屈居于巴比伦、底比斯(Thebes)、古老的罗马、伦敦甚至巴黎之下。
……
前言
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1737 A.D.1794 A.D.)是18世纪英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运用渊博的学识素养和启蒙时代的哲学理念,写出英国最重要的一部历史巨著——《罗马帝国衰亡史》,从公元2世纪一直叙述到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博大雄伟的史观加上优美典雅的风格,不仅是学术名著,更是文学杰作,两百年来傲视西方史学界,要是与我国的史书相比,誉之为欧洲的《史记》和《汉书》亦不为过。
一、 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的生平
吉本的曾祖父是一位布商,祖父是事业发达的军事承包商,从威廉三世的大陆战争获得巨大的财富,后来从事航运业和进出口贸易,因为船难事件遭受重大的损失,全部财产从超过十万英镑减少到一万英镑,他仍然没被厄运所击败,重新站起来奋斗,等到1736年去世之时,再度成为有大批资产的财主。他唯一的儿子爱德华?吉本生于1707年,就读剑桥大学的伊曼纽尔(Emmanuel)学院,后来成为彼得菲尔德(Peterfield)的国会议员,在1734年进入下议院,娶朱迪思?波滕(Judith Porten)为妻,生育七个小孩,除长子外均夭折。
1737年4月27日,吉本诞生于帕特尼(Putney),是家中的长子,名字仍旧取为爱德华,出生后六个月祖父过世。小爱德华幼年体弱多病,多次濒临死亡边缘,母亲连生多胎无力照顾,靠姨母凯瑟琳?波滕(Catherine Porten)看护,等到他十岁时母亲过世,由姨母抚养,自小培养博览群书的习惯,启发对古典文学的爱好。姨母在1786年去世,吉本把她称为“生命中幸福和荣誉的泉源”。吉本在入学前延请家庭教师启蒙,然后进入金斯顿(Kingston)小学,1749年就读威斯敏斯特(Westminster)中学。吉本到校极不适应严厉的求学环境,后来把它称为“充满恐惧和悲伤的魔窟”,幸而他的姨母及时前来为学校办一个膳食宿舍,使吉本能在中学度过两年时光。1750年,他罹患神经性疾病,被送到巴斯(Bath)温泉地区去疗养,停止正规学校教育,完全请家庭教师教导,后来他父亲带他回乡,家中藏书甚丰,每日以读书为乐。他在自传中提到,十二岁那年是他心智开启的一年,对尔后影响甚大,发现历史是智慧的最佳食粮,到了十四岁已经将主要作品阅读完毕,对于整个历史的发展建立大致的轮廓,并力图解决有关编年的困难问题。他早年的研读除受教于姨母指导外,完全是自我苦读的结果,终其一生历史写作从未询问他人的意见,这种特殊的风格成为他的标志。同时他从幼年起,对希腊文和拉丁文都已打下非常扎实的基础,可以流利的阅读和书写。
吉本在自传中提到身体在1751年突然转好,于是他的父亲老爱德华决定将他用自费生的名义,送入牛津大学的莫德林(Magdalen)学院。1752年4月,吉本到校,发现自己的学识让教授感到惊奇,但是在其他方面则是一窍不通,这时他学习的重点在“世界史观”,尽情阅读校中有关阿拉伯、波斯、犹太、蒙古和突厥的历史著作。未过多久,他对牛津的教育方式感到不满,失去学习的兴趣,他的导师“只记得束修,不愿负责任”,对他的研究项目根本无力指导,在完全放任的状况下,吉本经常逃课出游,校方根本不管。
吉本在读史的过程中对宗教的争议产生兴趣,加上受到姨母的影响,学习的重点转向神学,为了反抗大学有关国教教条的信奉问题,开始研究天主教的教义,1753年6月8日在伦敦经由神父受洗,皈依罗马天主教,后来他虽然辩说当时过于幼稚,但纯粹是思想上发生转变所致。
他父亲得知信息极为愤怒,一则大学无法容许改宗行为,势必离校;再则按当时规定,吉本失去在政府机构供职的资格。于是老爱德华采取补救措施,为了不中断教育,便将儿子送到瑞士的洛桑(Lausanne),寄宿在加尔文派(Calvinist)牧师M.丹尼尔?帕维拉尔(M. Daniel Pavilliard)家中。
吉本在1753年6月底到达洛桑,开始瑞士第一次的五年居留期间,学习的环境完全改观,信仰的问题未能解决,再加上家庭发生事故以致经济拮据,最初他的内心感到非常痛苦,但是后来提到这段时期,却认为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各方面都发生重大的变化,对老父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帕维拉尔牧师是学识渊博的明师,也是循循善诱的长者,对于新来的学生有极好的印象,愿意尽心来解决宗教和学业的问题,他为吉本拟订周详的学习计划,重新安排研究的重点,让他养成有秩序的读书习惯。在帕维拉尔全力的教导下,古本受益匪浅,精读古典和现代的名著,研习数学和逻辑学,最重要的是通晓法国文学和哲学,也能用流利的法语与人交谈,对他尔后产生极大的影响。
由于对文学的钻研,不仅扩大知识的范围和深度,也养成一生为文简练精确的风格,后来他在自传里提到:“我的教育能有成果,是幸运之舟正好搁浅在莱芒(Leman)湖岸”,并且推崇帕维拉尔是“心灵和知识的再生之父”。他在洛桑认识很多当地的知识分子,广泛讨论有关法律、政治和宗教等问题,对于法国启蒙哲学的著作进行深入的研究,尤其是孟德斯鸠(Montesquieu)、洛克(Locke)、卢梭(Rousseau)和伏尔泰(Voltaire)等人的著作,涉猎的范围包括历史、哲学、诗歌、戏剧、小说、神学和形上学等,使得吉本的眼界开阔,能够走在时代的尖端;同时,当伏尔泰在洛桑居停时,他有幸前往拜会,相谈甚欢,要说吉本不受他的影响似乎是无法想象的事,吉本不仅从他的作品中汲取自由主义的精义,更对宗教迫害和宗教偏执造成的恐怖、政府与教会的狼狈为奸、战争的消耗与损失、迷信行为的荒谬等,进行无情的批判和指责。
吉本离开英国的主因是宗教,来到瑞士一年半的时间,深思熟虑后,终于放弃天主教,1754年圣诞节公开回皈基督教新教;后来,他在自传中提到这件事,有点避重就轻的说道:“我在洛桑时,终止对宗教的探索,虔诚默信天主教和新教共同认可的信条和教义。”他承认帕维拉尔的开导解开心中的疑虑,主要还是经由自我反省,认识到《圣经》记载的神迹,无法为人类的感官所接受,从此宗教问题带来的困惑迎刃而解,随着对哲学和自然科学的认知,以及理性主义世界观的形成,接受法国启蒙哲学家采取自然神论的立场,否定“君权神授”的政治观念,从而掌握《罗马帝国衰亡史》的重点,不遗余力反对基督教的经典、教义、体系和信条。
1755年他的父亲继婚娶多罗西亚?巴顿(Dorothea Patton)为妻,特别来信告知,并提到当年就是这位女士推荐的医生,才治好小爱德华的病,从此他和继母之间相处融洽,曾在日记里写道:“我非常敬爱她,一直把她当成一位同伴、一位朋友和一位母亲。”
他在二十一岁生日前夕返家,虽家中景况大不如前,他父亲仍答应每年给他三百英镑;他提到在洛桑认识女友苏珊?屈尔绍(Suzanne Curchod),不仅容貌美丽而且天资敏慧,双方已经论及婚嫁。这时他的父亲和继母以为该女家庭贫穷,不是理想对象,要求断绝来往。吉本因孝顺其父,而且也无成婚的经济能力,只有分手,后来他提及此事无限唏嘘,曾说道:“我是个唉声叹气的情人,但却是个遵从父命的儿子。”他和苏珊疏远以后,还是与她成为终生的挚友,她后来嫁给任法国财政大臣的雅克?内克尔(Jacques Necker),因帮助其夫而享誉上层社会。吉本终生未娶,过着独身生活,但却性好渔色,这也是他被教会人士攻击的主要原因。
从1758年到1763年,吉本过着乡绅的生活,不是陪父亲参加各种宴会和打猎,就是在伦敦的文艺沙龙消磨时间,虽然也读很多的书,年届而立仍然一事无成,靠着父亲资助度日。他在七年战争期间,加入南汉普郡(South Hampshire)民兵部队,授上尉官阶,克尽职责。从1760年到1762年,他在军中服役两年,各种读书研究因而中断,但是也认识许多终生对他有助益的朋友,到1768年他又申请恢复军职,并升任少校,最后在1770年以中校军阶除役。后来他说过,军旅生涯的经验对他成为历史学家有很大的助益,尤其是这段时间,他利用空闲完成两本作品。
吉本的父亲在1770年去世,他过了两年繁忙的事业生活,在伦敦卡文迪什广场(Cavendish Square)定居下来,专心从事写作,同时也广泛参加各种应酬交际,认识许多文人学者,成为著名文艺沙龙的会员,1775年入选文会,与雷诺兹(Reynolds)和约翰逊(Johnson)交往甚密。由于吉本的父亲曾任彼得菲尔德选出的下议员,所以他能获得政治上的人脉,在1774年和1781年分别当选下议员进入国会,其时正值北美独立战争,他的政治立场是维持英国利益,反对殖民地独立。同时他也是诺思爵士(Lord North)热心的支持者,尽力推动组阁事宜,虽然他在下议院有八年的时间,一直默默工作,对各项立法和政策的考量,都极为正确而周详,但是生性保守不善言辞,始终不愿公开发表言论,以至于在政治方面无法一展长才。不过,却得到首相诺思爵士的赏识,担任贸易和殖民委员会的委员,年薪高达七百五十英镑,使他能过着优渥的生活。
《罗马帝国衰亡史》第一卷四开本在1776年2月17日出版,初版五百本在数日内售罄,立刻洛阳纸贵而轰动一时,知识分子几乎人手一本,吉本自夸已到泛滥成灾的地步。但名满天下,谤亦随之,尤其他在第十五及第十六章,对基督教的兴起和发展作极不友善的描述,激怒教会及宗教界人士,终其一生不断受到攻击和嘲笑。1781年出版第二卷和第三卷,叙述到476年西罗马帝国结束,此时吉本本想先休息,再考虑进行后续的写作。1782年诺思爵士政府下台,吉本所委派的职务也被撤销,对他的经济状况产生很大压力。他离开英国前往洛桑居住,很安静地撰写最后三卷,于1787年6月完稿。这几卷在1788年5月8日,他五十一岁生日当天出版。
1788年底,吉本又回到洛桑开始撰写自传《我的一生》,后来在1793年出版。起先是好友乔治?戴维登(George Deyverdun)中风死于1789年7月,接着法国大革命爆发,这段时期吉本的身体很差,又忧虑瑞士受到侵略,加上法国发生大屠杀事件,以及路易十六被处死,使他无法在洛桑过安静的生活,健康情形更加恶化。1793年友人去世返英,旅途劳累致病况加重,翌年1月16日病故伦敦圣詹姆士街家中,享年五十八岁。吉本在逝世前非常感激的提到:“《罗马帝国衰亡史》使我获得世界的名声、荣誉和地位,死后毋须接受任何头衔。”
二、 吉本撰写《罗马帝国衰亡史》的经过及其背景
吉本很早就从事写作,开始是在文学领域,居留瑞士期间,学习法文的同时也研究启蒙哲学,深感当代法国文人对希腊和罗马古典文学的忽视,1755年将西塞罗(Cicero)的作品译为法文,接着以两年时间,用法文写成《论文学研究》(Essai sur lEtude de la Literature),于1761年出版,这是他第一部作品,在欧洲大陆深获好评,但本国则无人问津。他在这本书里特别提到具备哲学风格的历史学家,认为“哲学家不一定是历史家,而历史学家不管怎么说,要尽量做一个哲学家”。他主张哲学的历史观: 第一,强调以俗世为历史的焦点,人性重于神性;第二,排斥个人英雄主义,群体的需要决定一切;第三,力主人类社会的矛盾现象是常态;这也决定他尔后撰写《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一贯立场。1770年吉本匿名出版《维吉尔史诗埃涅阿斯纪第六卷之评述》(Critical Observations on the Sixth Book of Virgils Aeneid),史诗共十二卷,其中第六卷描写埃涅阿斯到地府寻求未来前程的神谕,得知罗马自开始对外征服直到凯撒为止的历史,所负神的使命为维护世界和平与正义。当时权势极大的沃伯顿(Warburton)大主教对维吉尔的史诗,站在基督教神学的立场,加以歪曲和讥讽,虽然文人学者侧目而视,也都不置可否。吉本出版本书却在向沃伯顿的权威挑战,也可看出他具有初生之犊的道德勇气。
吉本一生在瑞士居住多年,出入洛桑名流社会,加入当地文艺活动,认识很多终生相知的友人如乔治?戴维登、威廉?吉斯(William Guise)等人。到1763年得到父亲资助,准备用两年时间旅游欧洲,元月到达巴黎,拿着甚得好评的《论文学研究》作媒介,受到当时主持文艺沙龙的格弗琳夫人(Mme Geoffrin)另眼相看,得识法国哲学家狄德罗(Diderot)、达朗贝尔(Da’alembert)、爱尔维修(Helvetius)、霍尔巴赫(Dh’olbach)等人,接着前往洛桑拜见老师帕维拉尔,同时也认识贝克?霍尔罗伊德(Baker Holroyd),就是后来的谢菲尔德勋爵(Lord Sheffield)。他成为终生支持的得力友人,在吉本逝世后协助出版尚未发表的文稿。
1764年4月吉本与吉斯离开洛桑,过阿尔卑斯山前往意大利,整个夏季都在佛罗伦萨,秋天到罗马,再到那不勒斯和威尼斯,但是整个旅行因吉本的财务发生问题而中断,他在1765年6月回到英国。吉本在1793年出版自传《我的一生》里,提到他写作《罗马帝国衰亡史》的起因和动机:“1764年10月15日黄昏时分,我坐在罗马卡皮托山的古迹里沉思默想,听到神庙中传来赤足僧侣的晚祷声。我要为这座名城写一本书的概念,开始在我的内心酝酿成形。”
他原来只想写罗马城的衰颓,就像圣奥古斯丁(St. Augustine)听到罗马被阿拉里克(Alaric)攻破时,写出《上帝之城》那样,无意把整个帝国包括在内,但后来他的阅读范围扩大,思想领域更为广阔,决定将罗马帝国作为叙述的对象,又过些时日,才真正开始这项工作。他不无感慨说道:“我逐渐由期望进到构想,从构想进到计划,从计划而正式写作,哪里会想到最后会完成六厚册,消耗了二十年的岁月。”
刹那之间,吉本的精神与罗马合而为一,从1771年开始撰写,到1787年完成。由心灵的体会,进而贯彻力行,将罗马名城的颓毁,扩及整个帝国的覆灭。在人类文明史上,出现一部万古常新、独领风骚的历史名著。
吉本的写作过程的确是艰苦备尝,他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学基础,又能克服语文的隔阂和困扰,从他的注释中可以看出: 直接引用的历史数据,从古希腊和罗马到18世纪的作家,有两百九十余人,书籍凡八百余种,有数千册之多,除此以外间接有关的材料,像是各种地方志、编年记、法典、地图、碑文、铭刻、奖章、钱币等,无不在搜集之列。他对数据的要求是实事求是,正确无误,不穿凿附会,不自以为是,真是做到“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的程度,同时力求辞章的典雅和文字的优美,并且以简洁明晰为尚,全书的文章富于理性之美,气势博大雄伟,如江河之滔滔不绝。第一卷问世后,各方的赞颂纷至,推许为历史名著,也是文学杰作,等到20世纪以后,学者一致认为他已文胜于史。
18世纪以来,治罗马史的重心在大不列颠,可以说是名家辈出,较之意大利本国及法国、德国、奥地利和西班牙等国,居于领导的地位,这固然是有深厚的历史渊源,也可说是英雄相惜所致;而吉本开个人研究的先河,创造光辉的成就,当然会引起后生小子的效法。等到19世纪以后,科学的验证风气遍及欧洲的史学界,但是英国在吉本的影响下,历史与文学仍然相辅相成,史学家坚持渊博的学术风格和客观的专业立场,还要讲究文体的简洁、明晰和优雅。
第一卷出版后,获得英国文人学者赞誉,如亚当?弗格森(Adam Ferguson)、约瑟夫?沃顿(Joseph Warton)、贺拉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等人撰文称许,向社会大众推荐,他的老友休谟(Hume)来信道贺,誉为“十载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但也特别提出警告:“我拜读大作,担心叙述早期教会之最后两章,会引起轩然大波,期能妥善自处,带来困扰和疑虑已不可免,恐怕会引起更多谣言和烦恼。”果如休谟所料,很快受到理查德?沃森(Richard Watson)、亨利?戴维斯(Henry Davis)和约瑟夫?米尔纳(Joseph Milner)等人大力抨击,指责的重点有二: 一是沿用自古以来无信仰者对教会恶意攻击的模式,哗众取宠,了无新意;二是别具用心,选用不实资料,窜改历史文献,丧失公正的学术立场。
吉本在1779年针对似是而非的攻讦,写了一篇《罗马帝国衰亡史第十五章和十六章若干文段的答辩》(“Vindication of Some Passages in the Fifteenth and Sixteenth Chapters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取得社会人士乃至神职教士的谅解,然而有人依旧诟詈不休,吉本只有置之不理;1781年出版第二卷和第三卷,学术界给予很高的评价,教会当局还是保持反对的态度,尤其在“神迹和殉教”方面,争议更多;等到最后三卷出版,还是引起强烈的谴责,斥责吉本为洪水猛兽,对他的私生活和独身未婚,进行毒恶的人身攻击,说他的人品如同他的作品,集荒淫无耻之大成,直至19世纪中叶,批评仍未中止。自古以来文人学者,如吉本那样遭受长达百年的责难者,实在少见。
自进入19世纪以后,英国和欧洲大陆的一般读者和文人学者,不像宗教界那样带着偏见的心胸和狭隘的思想,已将吉本誉为文明进步的先驱人物。尤其是近代历史学的发展,在吉本所擅长的“全观历史”领域,有着极大的进展,无论是经济史观、社会史观或者文化史观,都已经萌芽茁壮,货币、铭文和考古学的研究,配合历史的背景获得前所未有的收获,尤其是史料的科学鉴定,严格要求的程度实非吉本时代所想象。容或因为两百年来知识的累积和进步,使得吉本的著作在史料的运用和文物的考证方面,已无法达成现代所订定的标准,但是吉本仍能掌握他那个时代的脉动,成为史学继往开来的导师。
英国政治家和军事家鲜有未读此书者,温斯顿?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研究更为精到,在演说和著作中经常引用其中警语和辞句,也因此培养出开阔的眼界和博大的胸怀,体认到欧洲的重心就是地中海,而通过此海域的交通线就是大英帝国的生命线,能掌握此一地区,才能获得国防安全。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出任海军部长,力主英军投入地中海,在土耳其登陆,控制达达尼尔(Dardanelles)海峡,直取巴尔干半岛而拊德国侧背,可惜加利波利(Gallipoli)会战和苏弗拉湾(Suvla Bay)会战失利,而功败垂成。到第二次大战,丘吉尔出任首相,更是念念不忘地中海,即使德军气焰冲天,仍能固守直布罗陀、马耳他岛和苏伊士运河,后来发起北非作战,再进攻西西里及意大利,直取欧洲柔弱之下腹部。凡此政略和战略思想的形成,莫不受到精读《罗马帝国衰亡史》之影响。20世纪末叶又兴起研究吉本著作的风气,分别从不同角度对罗马帝国的衰亡,作更深入的探讨和剖析,尤其是苏联解体和中东冲突这两个重大问题,更是与吉本的历史观极为吻合,想见此一总领风骚的历史学家,在21世纪将更引人注目。
三、 《罗马帝国衰亡史》内容概要及评述
《罗马帝国衰亡史》全书的主旨,在提纲挈领说明罗马帝国一千三百年的衰亡过程,至于衰亡的原因,就4世纪罗马历史家马西利努斯(Marcellinus)的说法,是传统的绝灭和道德的沦亡,也是丧失共和国精神的必然后果。还有就是5世纪的希腊历史家佐西穆斯(Zosimus)的论点: 在于弃绝传统神明,接受基督教义,导致衰亡。圣奥古斯丁则有不同的看法,他在罗马陷落之后所写《上帝之城》里提到:
罗马人在历史上建立功业,备受赞誉,然而他们的子孙已完全堕落,成为祖先光荣的大敌。罗马由先祖创造,辛勤经营,趋于雄伟壮丽,可是他们的子孙使罗马在未陷落前,比陷落后更丑恶。在罗马的废墟中,我们看见满地坍塌的大理石;但罗马人的生活中,我们不仅看到物质崩溃,也看到道德、精神和尊严的沦亡。他们心中燃烧的奢欲,比焚毁他们家园的大火更为致命可怕。
吉本的论点倒是综合这几位历史家的说法,所以他特别指出:
那个时代的人士,要想从安逸享乐的环境,发觉潜在的衰败腐化因素,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长久以来天下太平无事,加上罗马政府重视传统,慢慢使得帝国受到毒害,丧失原有的活力,人们的心智逐渐降到同一水平,天才的火花熄灭,就连尚武精神也消失无遗……要是我们能够体会委婉的比喻,知道人类就古代的标准而言已日趋矮化。事实上罗马世界全是一群侏儒,等到北方凶狠的巨汉破门而入,才会改善这个矮小的品种。他们重新恢复大丈夫气概的自由精神,经历十个世纪的变革,艺术和科学才得以成长茁壮。(参阅第二章第十一节)
从这里我们知道,一个伟大的文明国家之所以灭亡并非外力的摧毁,而是内部的腐蚀,所以罗马帝国衰亡的基本原因,在于人口的减少、风气的败坏、阶级的斗争、商业的败落、专制的政体、繁重的税赋和连年的战争。但是因为有罗马帝国的衰亡,才有欧洲民族国家的出现,这两者之间,其实是相互关联。
其次谈到全书的结构,吉本虽然在1764年决定要写罗马史,但一切还是摆在心里思索,等到1770年父亲死后,自己从国民军退役,才有充分的时间来从事此艰巨的工作,后来在自传里提到撰写第一卷的状况,开始时只是最初的构想,甚至连全书的名称、陈述的范围、写作的深度、各章的区分和数据的运用,都没有着落,只有暗中摸索,点点滴滴累积而成。等到完成第一卷以后,他在序言里提到,要将罗马帝国的衰亡过程,区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80年至476年,即马可?安东尼(Marcus Antoninius)去世至西罗马帝国灭亡为止;第二阶段为527年至800年,查士丁尼(Justinian)复兴东罗马帝国到查理大帝(Charlemagne)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第三阶段为9世纪初东罗马的恢复国势至1453年君士坦丁堡为土耳其人攻陷为止。
在完成全书六卷后,很明显的看出分为两个部分,前三卷涵盖的时间与第一阶段相同,约为三百年,而后三卷则包括他在序言所提的第二和第三两个阶段,涵盖的时间将近一千年。尤其第四卷的时间不过百余年,与前三卷概等,到第五卷和第六卷自希拉克略(Heraclius)王朝建立,直到东罗马的灭亡,则包括八百年的时间,重大事件与前四卷相比,则占的篇幅较小,记述也较为简单,但是有许多最脍炙人口的章节,像是查理大帝的加冕、政教之争、伊斯兰教的兴起和对外征战、十字军东征、罗马法律的演进等,比前部毫不逊色,尤其最后描述君士坦丁堡被围及陷落的生动情节,让人低首沉思有不胜唏嘘之感。
全书的主题可以分为三个重点,第一是文明社会,也就是罗马帝国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和生活等各方面的综合研究,可以细分为帝国的扩张与防卫、元老院和皇帝权力之争、军人干政、自由权利、经济问题等项目。第二是蛮族入侵,包括蛮族之区分、入侵的方式和时程、重大战争的影响等项目。第三是宗教信仰,主要是讨论基督教的建立、发展的过程、异端和分裂、政教争执、伊斯兰教兴起和十字军东征等。
回顾罗马历史,皇帝的好善为恶都趋向极端,共和国灭亡后,奥古斯都(Augustus)之后的几位皇帝,像提比略(Tiberius)的睚眦报复、卡利古拉(Caligula)的杀戮狂暴、克劳狄(Claudius)的萎靡软弱、尼禄(Nero)的放荡残酷、维特里乌斯(Vitellius)的纵欲佚行和图密善(Domitian)的怯懦无情,在他们统治下,罗马人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无法逃脱压迫者的魔掌,所以他特别提到君主专制的可怕,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当时的罗马帝国则不然,全世界都在它的控制下,要是帝国落入一个人手中,那么对他的仇敌而言,整个世界就变成坚固而恐怖的监狱。在帝国专制统治下的奴隶,不管是受到判决在罗马或元老院拖曳着镀金的锁链,或是在塞里法斯岛(Seriphus)的荒岩或多瑙河冰冻的沿岸,以放逐终了余生,都只有在绝望中静待最终命运的降临。反抗只是自寻死路,也无处可以逃亡。四周被一片汪洋大海和广阔的陆地包围,在横越时,就会被发现并捉回,最后还是解送到愤怒的主子面前。即使逃离边界,焦急的眼睛所看到的除了辽阔的海洋、荒芜的沙漠和带着敌意的蛮族外,完全是一无所有。这些蛮族不但态度粗暴而且言语不通,他们的国王也很高兴牺牲讨厌的逃犯,来换取皇帝的保护。所以,西塞罗对被放逐的马塞卢斯说道:“不管你在哪里,记住,你还是在罗马暴君的势力范围之内。”(参阅第三章第八节)
所以就这方面来说,罗马帝国灭亡,欧洲分裂为许多独立的国家,相互之间发生互动的关系,人民和民族才能真正获得自由的权利。
奥古斯都逝世后,遗嘱在罗马元老院公开宣读:“帝国的疆域有一定的范围,把自然的限制当做永久的防线和边界: 西方到达大西洋,莱茵河和多瑙河是北方的防线,东部以幼发拉底河为边界,向南就是阿拉伯和阿非利加的沙漠。”罗马和平的主要防卫力量在于三十个以上的军团,以及相当数量的协防军部队,内部的安全在于禁卫军,有二万精兵负责卫戍首都和护卫皇帝的安全。这样庞大的军事力量,很自然引起军人干政,直接的结果是禁卫军介入帝位的继承、边区军团的弑君和拥立:
历代罗马皇帝不论有无建树,命运都同样悲惨,在世时有的纵情逸乐或是高风亮节,有的严肃苛刻或是温和忠厚,有的怠惰渎职或是百战荣归,最后的下场都不得善终,几乎每个朝代的替换,都是可耻的篡夺者进行叛逆和谋害所致。(参阅第十二章第一节)
虽然篡位拥立已成风气,但皇帝和元老院的争权,并未因而缓和,反而势成水火变本加厉,罗马的内战是结束共和走向君主专制政体的必然过程,使得早期共和国的民兵,成为私有化和职业化的军队,皇帝掌握武力就能压制元老院。等到罗马版图停止扩张以后,这是帝国式微的先兆。罗马帝国曾以分裂的手段征服各国,后来势力强大的蛮族记取教训,联合起来攻击边区。帝国基于防卫和安全的要求,大幅提升军人的威望和军方的权力,统兵将领可以被拥立为帝,贵族统治变成武力统治,在这种交互的恶性循环之下,造成历史上三世纪战乱频仍、军权至上的局面。
罗马帝国的经济和人口问题也是衰亡的主要因素: 人口递减在于节育和杀婴,以及因战争和瘟疫使死亡率过高,人力供应不足致使蛮族大量迁入居住,影响整个政治和社会结构。经济的衰退在于农业因水土流失和奴隶制度而破产,大庄园无法支持,致使谷物短缺;奢侈生活方式导致贵金属流向东方,造成货币的贬值;资本因重税成为公用,生产能力严重下降;军饷、救济金以及庞大政府的开支,加上皇帝和宫廷费用的上升;等到经济能力无法负担文明社会,整个帝国就彻底崩溃。
吉本认为蛮族入侵是帝国衰亡的外在因素,全书计有十四章专门叙述不同的蛮族,包括早期的波斯人、日耳曼人、萨尔马提亚人(Sarmatians),灭亡西罗马帝国的东哥特人(Ostrogoths)、西哥特人(Visigoths)、汪达尔人(Vandals),以及后来灭亡东罗马帝国的阿拉伯人、土耳其人。事实上,罗马人所称呼之蛮族,在语义学上与我国古称汉族以外的民族为“夷狄”有所不同,含有“外族人”和“异邦人”的意义,像波斯人在当时的文明程度就要较罗马人为高。故在《罗马帝国衰亡史》第八章和第九章,开宗明义介绍帝国最大的敌人波斯人和日耳曼人:
从奥古斯都临朝到亚历山大?塞维鲁时代为止,罗马的仇敌是暴君和军人,他们就在帝国的心腹之地。罗马国势已臻极点,对发生在远隔莱茵河和幼发拉底河之外的变革,并无多大兴趣。但是当军队毫无忌惮推倒皇帝的权势、元老院的敕令,甚至军营的纪律时,长久以来盘旋流窜在北部和东部边疆的蛮族,竟敢放胆攻击这个衰落帝国的行省。零星的叩边变成大举的入侵,给双方都带来很大的灾难。经过很长时期互有输赢的争斗以后,许多获胜的蛮族将整个部落迁进罗马帝国的行省。(参阅第八章第一节)
实在说,罗马无法同化日耳曼人和萨尔马提亚人,是导致灭亡的主要因素,这个任务已超出能力。等到图拉真(Trajan)要用金钱补助萨尔马提亚人以获得和平时,这是罗马衰亡的开始。当奥勒良(Aurelian)将成千日耳曼人迁入帝国定居时,官兵均由蛮族组成,进而蛮族将领成为皇帝,不必等待阿拉里克和阿提拉(Attila)攻入罗马,帝国早已沦入蛮族手中。罗马历史学家佐西穆斯认为基督教是罗马衰亡的主要原因,他说道:
此宗教毁弃罗马人的神明信仰,破坏传统道德和国家安定基石。基督教不仅反对古典文化,包括科学、哲学、文学和艺术在内,并将东方神秘仪式带进罗马现实恬淡的生活中,使人民的思想产生剧变,不求积极进取而消极准备末日来临;个人用苦修和祷告以蒙神赐恩解脱,而不愿效忠国家获得集体拯救。君王掌握权力以求帝国统一,基督徒则宁愿帝国分裂。信徒不热心公共事务,拒服兵役,正当帝国鼓舞民众保卫国家免于蛮族侵略时,基督教却散布和平与反战观念;所以基督的胜利即罗马帝国的死亡。
吉本并没有这样的表示,只是说基督教是帝国灭亡的受惠者,但是他在其他方面的批判,等于是从根基上否定基督教存在的意义:
对于摩西的上帝创造人类和走向堕落的教义,诺斯替(Gnostics)教派用亵渎的态度加以嘲讽。对于神在六天劳动以后便要休息一天,直到亚当的肋骨、伊甸园、生命和知识之树、会说话的蛇、禁果,以及第一代祖先犯下轻微过失因而对全人类进行惩罚的种种说法,他们连听都感到不耐烦。诺斯替教派亵渎以色列的神,说他易于冲动和犯错,对人喜怒无常,睚眦之仇必报,用卑劣的嫉妒心看待人们对他迷信的礼拜,将自己有所偏私的恩泽施于一个民族,局限于短促尘世的一生。在这样的情况下,显不出他在什么地方具有明智全能宇宙之父的特征。(参阅第十五章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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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1737 A.D.1794 A.D.)是18世纪英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运用渊博的学识素养和启蒙时代的哲学理念,写出英国最重要的一部历史巨著——《罗马帝国衰亡史》,从公元2世纪一直叙述到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博大雄伟的史观加上优美典雅的风格,不仅是学术名著,更是文学杰作,两百年来傲视西方史学界,要是与我国的史书相比,誉之为欧洲的《史记》和《汉书》亦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