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记一共八十九天,记的是四十年前——一九四二年,我从成都去桂林的一次旅行。<br> 抗日战争期间,桂林因为政治情况特殊,成为“文化人”集中的地方,过去在上海差不多朝夕相见的许多老朋友都在那儿。他们到桂林大致分两个时期,走两条不同的路线:有的在“八一三”之后不久就离开上海,先到汉口,后来溯湘江而南,进入广西,少数人或绕道贵州;有的先到香港,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就渡海西行,溯西江进入广西。不论走哪条路线,都是受了日本军队“进入”的驱使。我当初也到了汉口,一九三八年年初带了一家老小入川,在重庆安顿了十个月,后来接受武汉大学的聘请,又把家搬到了乐山。从此我落了单,跟老朋友们疏远了。一九四○年夏,我脱离武大,进四川省教育厅的教育科学馆做研究工作,一九四一年年初就把家搬到了成都,离群索居的情况仍然没有改变。所以这一次到桂林,是经过好几年的颠沛流离,尝够了“人生不相见”的况味之后跟许多老朋友的重逢,心情之畅快真是难以言说。现在事隔四十年,老朋友大多成了古人,而当时“惊呼热中肠”的情景宛然在眼前,更使我怀念他们不已。<br> 另一方面,这次旅行的艰辛也难以言说。现在从成都到桂林,乘火车要不了两天,我那一次竟走了一个月又三天,沿路阻难重重,如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搭上公路汽车先得作种种奋斗,搭上了还是前途茫然,像坐了舢板飘洋过海似的,连能不能到达彼岸都难断定。一路上我情绪坏得无以复加,居然能坚持到目的地真不容易。<br> 至诚看了这段日记感到很有趣,就抄了下来。从成都动身的日子是五月二日,为了把旅行<br> 的缘故交代明白,所以从四月十六日抄起。<br> 一九八二年八月十一日<br> 一九四九年是我国历史上极其重要的一年。那年年初,我离开上海,绕道香港到达解放<br> 区。现在把旅途中的日记抄出来,取个名称叫《北上日记》。<br>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初,辽沈战役结束,就有许多民主人士和文化界人士陆续进入解放区,真像“涓泉归海”似的。香港成为当时的中转站,遇到的熟人有一百位左右,大多是受中国共产党的邀请,在那里等待进入解放区,参加政治协商会议的。跟我接头的记得是李正文,查一九四八年的日记却没有记载,可能是当时有意略去的。只十一月二日记了一句:“杜守素来,谈近事,致远方意。”十二月二十日又有一句:“觉农来,代远方致意。”“远方”指中国共产党。同时被邀的有傅彬然,并且说墨林可以与我同行。登程的决心是将近年底下定的。<br> 从香港同乘轮船北上的二十七人中,民主人士有柳亚子、陈叔通、马寅初、俞寰澄、张纲伯诸位老前辈,文化界人士有郑振铎、宋云彬、傅彬然、曹禺诸位老朋友,还有新相识的好多位,大多数都年过半百,可是兴奋的心情却还像青年。因为大家看得很清楚,中国即将出现一个崭新的局面,并且认为,这一回航海决非寻常的旅行,而是去参与一项极其伟大的工作。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工作,应该怎样去做,自己能不能胜任,就我个人而言,当时是相当模糊的。同行的诸位决不会跟我一样,可惜后来没有机会细谈。现在大多数人已经作古,重温这一段往事,不免怅惘。为了以大团圆为结笔,日记抄到三月二十五日为止,那是旅程结束之后的第七天了。<br> 一九八一年五月记<br> 一九四九年<br> 一月七日 星期五<br> 晨五时起身。六时后,红蕉来,二官亦来。七时车离祥经里,送行者十余人。车至华盛码头,为时尚早。候至九时,海关人员始检查行李。至十时乃登轮。我人购房舱票,一间十四人。余与墨上下床,靠右舷。士敭与彬然上下床,靠通道之壁。芷芬则与余榻成丁字形,亦上铺。戏谓较之自川东归之木船,不啻天壤矣。<br> 送行者有晓先、锡珊、达君、知伊、韵锵、纯嘉、伯泉,皆挥手而别。小墨与二官待船开始去,时十一时差十分也。<br> 舱中通入热气,颇暖。坐少定,即开始饮酒。先饮玫瑰大曲。此行共携酒四瓶,其二瓶为白兰地,洗公所赠也。饮毕进午膳,膳毕各卧休。时时朦胧,波浪不大,亦不知所过为何地。<br> 夜仍小饮。早睡。卧看瞿宣颖之《人物风俗制度丛谈》。八时即睡熟。<br> 一月八日 星期六<br> 七时起身,生活如在家时。舱外寒冷,甲板潮湿,不能登眺。亦惟或卧或坐,闲谈而已。此永生轮须转台湾,我人得乘此一游,亦殊不恶。<br> 舟行甚速,下午五时开抵基隆口外。检验医生不至,口内码头又不空,须在口外停泊一宵始得入。玫瑰酒一瓶已尽,夜间饮自浸之佛手酒。香气太浓,不能多饮。八时许写信,一致小墨,一谢诸公,俟到台北时付邮。<br> 听同舱丁君谈济南近事,甚有味。九时半睡。<br> 一月九日 星期日<br> 七时起。望基隆在舟之右前方,左前方则海天而已。候至九时半,港警人员来,始可登岸。各人出示船票及身份证。土敭仅有旧身份证,被阻不得登岸,为此行遗憾。以小舢板渡至岸边,雇一汽车直驶台北。车路以水门汀铺,甚平。过山洞二。望中皆不甚高之山,一较高者顶戴微雪,云是草山。行二十余公里而抵市中,至中山北路分店。今日星期,闭门休假。叩门而入,惠民出不意。台店为四层屋,甚宽畅。<br> 墨书一笺,致二官、满子。甫琴以夫人病,往访医院。遣人觅之,候少顷未至,以时间匆促,由惠民导游街市。马路甚宽,行人不多,汽车亦少,驶自行车者特多,有悠闲之致。观中山堂及旧时总督府之外貌。遂至餐店状元楼。甫琴已候于门,握手欢欣。菜颇不恶,有鲜江瑶柱一味,为平生所初尝。饮洗翁所赠白兰地。<br> 一时半,乘特快公共汽车返基隆。甫琴、惠民送行。并赠大橘四篮,西瓜二枚,香蕉一篮。抵舟次未及三点。船上牌示三时开行,实则上货方始,开行尚早。若预知如此,应多游若干时也。<br> 返舱。吃同舱者张姓所剖西瓜,颇甜。六时仍饮白兰地。此时墨忽发胃病,满头是汗,呕吐两次。大约是行路疲累,进食较饱,吃西瓜又进少量白兰地之故。幸吐后即觉如常。此后仅两人在外,尤宜互相珍护,如遇病痛,实难应付。墨既有胃疾,宜不复饮酒矣。<br> 舟以夜十二时开行。初时颇有浪,余已朦眬,不甚觉得也。<br> 一月十日 星期一<br> 晨七时起。询墨已不觉什么,但不敢吃粥饭,惟食饼干而已。<br> 竟日睡眠时多,非晕船,但坐亦无聊,不如卧休。看书亦不能多,少看即入睡。天气转暖,地益南矣。晚六时后,与彬然、芷芬凭阑闲谈店事。<br> 对面房中有一病人,云将绝气,因而同舱皆惴惴,恐到港而后,被海关所阻,不得顺利登岸。芷芬言以前曾两遇此事,皆以尸首抛入水中,以免周折。七时后,传此人已死,是一青年女子,患肺病。旋即移尸入医疗室,其所卧床褥移置甲板上,见之怃然。<br> 余就睡后,以明日将抵港,如小儿心情,不得安睡,仅能矇眬而已。<br> 一月十一日 星期二<br> 八时许整理行李,芷芬、士敭二位费力最多。十一时抵港,望之如重庆,惟房屋较整齐。候医生登船,对于病死之人居然无问题,全船大慰。全船之客集于甲板,候医生检验,出示牛痘证。而无此证者实多,则云上岸后各自往种。此实绝妙辞令,彼固不便言就此马虎也。<br> 船泊定已一时许。望见岸上有士敏与其同事徐君在守候。以行李交旅行社运送,自携小件登岸。海关检查亦不甚严。乘汽车二辆达轮渡,渡至九龙。此轮渡平稳舒适,前所未见。<br> 士敏为我们赁房间二于德邻公寓。其值每日港币十余元。而今日之港币,值金圆五十元矣。亟看报纸,知淮海之战已将结束,天津亦将攻下,南京惶急已甚。<br> 既而云彬夫人偕陈劭先夫人来访。继之云彬至。三年不见,风度依然。晚六时,陈劭老邀宴于餐馆。七时半散。云彬来夜谈,告以种种情形。十时睡,疲劳殊甚,仍不得好睡。<br> 一月十二日 星期三<br> 十时访云彬于其寓所,渠与陈劭老比屋而居。既而夏衍来,所谈与士敏、云彬相同而加详。谓昨日又接北方来电,询余到否,一切尚待商谈,缓数日再决。<br> 午餐于小餐馆。返公寓欲觅午睡,而仍不得入梦。四时后,访仲华于其寓所,并谒其母夫人。仲华亦小心过分,谓余出来为佳,留沪不妥。余于此终未能深信。若不为有事可做,仅为避扰,决不欲有此一行也。<br> 晚餐于闽菜馆,与云彬、芷芬、士敭饮绍酒二瓶。绍酒殊平常,淡而寡味。返公寓。荃麟来长谈,陈劭老亦至。十时散。<br> 一月十三日 星期四<br> 在寓看报,天津尚未下,人民代表接洽停战,无结果。南京颇慌乱,政府机关谋赶速撤离。<br> 午刻,饭于一家平津馆。返舍时,途遇高祖文、李正文。自去年九月杪同游苏州与高别后,此次为初晤。而李则于十日前访余于四马路,转达促行之意,今又相遇于此矣。<br> 午睡一时许,未成眠。仲华来,闲谈约一小时。上海信来,系伯祥、调孚所书,皆言此别颇惆怅。<br> 夜七时,出外晚餐,又遇高祖文,承以茅台一瓶相赠,言知余耽饮,而此间无好绍酒,特以茅台为馈。其情深可感。遂至一四川馆,遇夏康农。又于座中见吴耀宗,未招呼。皆最近到港者也。抗战期间,一批人初集于桂林,继集于重庆,胜利而后,皆返上海,今又聚于香港,以为转口。余固不在此潮流之中。而事势推移,亦不免来此一行,复自笑也。<br> 与芷芬、士敭合饮酒半瓶,进饭一碗。返舍,云彬、士敭相候,谈至十时半而睡。<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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