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雨钱,散作涟漪,天色黑了下来,我们撑起雨伞,缓缓离去,登车告别牛津。<br> 回来之后,我看《牛津县志》,知道牛津在公元后九一二才设治。先有学舍,后有县镇。起初是沙逊人的村甸,村中央有一座土地神祠,渐渐环绕神祠四下支衍出一些街巷来。后来被丹麦人入寇焚毁。威烈王(William the Conqueror)鉴于这座墟集临近河流交会的津渡,兴筑塞堡戍守。<br> 牛津渐有寺院出现。学生到寺院读书,时间相当唐代。考按当时情形,多少也和唐代山林寺院读书的风气仿佛。所不同的,唐人爱山,像文殊院、证寂院、白鹿书院、石鼓书院等,都在泰、华、衡、庐几座名山。古代英吉利的读书人,似乎爱水,牛津剑桥都是临流流杯的水湄。可以想见,“对坐读书终卷后、自披衣被扫僧房”的情趣,却遥相呼应,东西一致的。<br> 一一九九年牛津才设县。有学问的人也渐渐出现附近寺院。牛津第一家书院,开创于一二六四年,名叫墨敦(Merton),现在还在。<br> 现在牛津大学有二十四座学院,五座女子学院。另外还有许多独立院校。可游的学院学社不下九十九所。我们在三小时内匆匆看了五所。 <br> 我本来预定再去住三天,专为到著名的墨井书屋(Black well)等几家旧书店去找书。结果竟腾不出时间。我与牛津,缘尽于此。<br> <br> 初来中国经商的英商,因为两国间没有通商条约,也就没有商总或领事加以管理约束,个人行为难免失当,因而引起沿海一场中英战争。摩礼孙(John Robert Morrison)当时随军任翻译,参与江宁条约谈判,足迹到过番禺、江宁、闽侯、扬州几座以刻书著名的大城,收集了不少版本藏书,运回伦敦,维多利亚女王批交大英博物馆保管。揣想这批书中一定不乏珍本孤本,可惜竟没有时间去看一下。我去伦敦之前,曾在香港大学图书馆看过摩礼逊英文藏书;一百年来有关中国的英文书,收集得很全。老摩礼逊的汉文藏书本来欲让给大英博物馆,作价两千镑,一百年前这笔数目等于目前两万镑。馆方方购入阿勒昆(Alcuin)孤本《圣经》,没有余款足够买入这批藏书,于是转让给伦敦大学了。<br> 伦敦大学汉学教授葛莱汉博士,引我参观了这批藏书,仅《水经注》就有五种不同版本,原刻的杨守敬《<水经注>注疏》也在内。小摩礼逊回国讲学,教授英国教士汉文经史,他搜罗来的汉文藏书一共一万一千五百零九本,藏在大英博物馆。我也没有去看。据说其中有“元曲”三十部,是孤本。没有编书目,不知其中还有多少珍秘的版本。一百年前得来时虽是普通版<br> 本,今天或许有些少见的书在内可以称“孤”了。听说,还有一大批汉文抄本档案文书及地图,一八四六年英国外务部尚书阿柏丁交与博物馆收藏。我猜是中英战争中得自沿海满清官府的档案。<br> 太平天国以后,三十年间,最大一批要属萨陀(Ernest SatOW)所藏高丽日本所刻汉文经史子集及佛经。布莱克豪斯(Blackheuse)藏书的明版善本孤本,有一部《玉海》,一部《二十四史》。斯坦因在敦煌所得抄本、碑帖、刻本七千卷,存放石室九百年,达到伦敦时还完好如新,其中有三百八十卷系唐代写经。这批抄本年代延绵六百年,起自东晋义熙二年,止于北宋至道元年。六百年间流落中国西北边陲的抄本刻本,在敦煌石室一千年之久,现在安放在伦敦。历经五胡乱华及近年二次世界大战时日耳曼“羯蛮”轰炸伦敦,幸而竟都没成为劫灰。<br> 大英博物馆藏有《永乐大典》多卷,虽然残缺不全,却是孤本,牛津汉学家翟尔斯(H.A.Gi]es)捐赠。后来小翟尔斯搜集不少中国仿刻文集、方志,及历代监本殿本精刻总集,充实馆中汉文藏书,并编订《布莱克豪斯汉文藏书目录》及《斯坦因所获抄本及群书目录》。此外,馆中还编印过两部馆藏汉文图书目录:(一)普雷弗(Prevost)编目。(二)道格拉斯《汉文藏书目录》,一八七七年编成,包括在内的书共有两万多卷。<br> 没有想到,敦煌石室迁到伦敦。此外,还有一部分殷虚出土古物。这次中国文化流传得可真远,对史学的影响很大。我常有一片奇想:斯坦因是匈牙利种人,斯文赫定是一位看来极像突厥人的瑞典人;为什么西域考古的两位西方人,偏偏都是与汉人争西域的匈奴的后代?<br> 腊散墨之二<br> 三十年不动笔,杂日记、笔记、书信、写生,信手赘叙,都不成体。<br> 雅典博物馆展出新出土一批石刻。流连一下午。黄昏出来,林下两少女在茶座饮冰。伊古努给我她在馆中素描作品看。我用了一个形容词Kratos赞她摹绘得豁达有意境,她说,这字现在用作“国土”解。希腊文仍有古今文之争。最近狄玛拉斯辑成四百年来海外希腊作家古今文作品出版,读后怀念我国海外文人。曼狄迦有希腊女子“默然”(muzian)风范——端庄静默,款款低语。两人都是师范学生。说起功课之多,数理化生物必修之外,历史地理哲学文学是希腊诸子百家溶为一炉的常识,都必读。外语,因为谋生航海需要,地中海爱琴海各国语言都要学——意大利文德文土耳其文法文英文。前三种是“国语”,因为希腊一直受这些外族统治。伊古努陪我去银行兑换,忽然同一位行员用法语,极流利。我们中国以前的教育很像希腊,这些年来实在望尘莫及。人家亡国上千年,现在自强要找回固有民族优点。我们也自强,但是毁弃的太多。尽有民族,没有了品性与学问,恐怕长久不能在世界立足。<br> 黄昏忽然全市交通罢工,回不去旅馆。又傻坐在公园前。公园是王宫“大德宫”林苑。公园里有不少中国古松。园门外一个一个摊子卖糖炒栗子,烤老玉米,仿佛回到北京。公园里坐着的人手心里都在揉小铁球,和老北京搓胡桃一样。这是希腊人克制火气的法宝,叫作“消愁球”,大大小小随自己火气大小选用,到处有卖。和国内打太极拳一样普遍。希腊人火气大,说话像吵架。有一天早晨芭白拉和希腊女管家索菲亚在餐厅,我以为在吵架跑进去劝。原来在商量菜单。平时这条王宫前的国会大道上,迎面汽车公共车像六条火龙飞奔而来。只一个交通警,穿淡蓝少年海军官服装,用奥林匹克选手的矫健姿态,手一举,一声口哨,几百辆车水马龙一齐静止不动,听他指挥要那一条长龙先行。有时,这美少年款款走到出了白线的车前,施以薄责。我常坐上一整天,啃着老玉米,傻看这个奇迹。原来,爱美爱好的心,可以克制住凶暴浮躁的火气;美术雕刻是希腊人的镇静剂!<br> 远望山顶神寺月夜下荧光灯照亮。我这夜游人,遥对夜游神。希腊悲剧《幽梦影》(Eumenides),幽冥鬼母群起追究中山孤儿弑母之罪。日神阿波罗袒护孤儿,原是他怂勇孤儿杀母为父报仇。雅典女神调解,封幽冥老丑女鬼为雅典城隍美女,夜夜飞临城中,暗察人间罪恶。雅典的英明民主大人物帕聿克利斯,居然也用权术阴谋,请来名师名匠,在山顶雕筑奂美的女神祠,立十二童贞美女石像,肌肤如冰雪,就是幽冥女鬼的化身“夜游神”,专司人间因果报应。大概就是敦煌壁画上“飞天”的同宗。几千年来人就这样受骗!<br> 希腊人之爱打官司,少有。斐夫妇在雅典郊外停车。在一处古松偎抱的日本宫庭式别墅,斐和租他矿山开采镁的大富翁谈条件不休,芭白拉和我坐在松杉下饮咖啡。新西兰大使夫妇到来相会,才分乘两车北上。到了镐矶(Kalkis),斐又停车见律师,要我等。我到海边看地中海爱琴海中午在这里换潮,每六小时换一次。回到律师处,还没谈完。我踱到法院旁边一座博物馆,发现世间最美的一座石刻坐像——迷倒阎罗王的波色芬女神。丰腴圆润,衣袂飘动,如坐海底暖流,凝神叹息人间幽怨。一天芭白拉到邻村出庭,被一个希腊人控告她出言侮辱。<br> 我们祖先周人说是善于听讼,国人让畔不争,其实金文多诅盟之事,大概官司打怕了宁可让人半边田垄走路,也不去大树底下要求公审了。<br> 入山,松柏满谷。翻过几个山才到,一座白色圣堂,几条白屋青藤小巷——波罗珂宾村。阿克美塔伽山庄很雄伟,有望塔,正厅大楼和七八座古色古香长廊住宅——从前土耳其都护府。非常像我在中亚哈萨斯坦乌鲁木齐的居停。村是土耳其名,山庄名“阿合玛塔迦”,我认出也是土耳其名“白堡”。斐说圣堂所供是村民从土耳其请回来的东正教圣人“俄罗斯的圣约翰”,朝夕钟声清越。往北著名悬崖古寺阿陀寺(Athos),俄罗斯僧寮,至今莫斯科还派人驻锡研经。希腊复国后赠予拜伦这片山河宫堡,诗人一枝笔能恢复千年古国,得来一座四百万亩的世外桃源的大庄园,恐怕不作第二人想。他诗中提到迦什米尔。还有一首以西突厥故事为题材的诗,其中提到中国万里长城。已刻全集浩瀚如杜工部集;翻查这一首,一时竟找不到。有趣他的《漫游诗记》第四卷长序忽然提到中国人:“我用尽苦心表白诗中人并不是我自己,结果心劳日绌,没有人相信;正如高兹密斯以中国人为人类典型,没有人相信。以下索性夫子自道,诗中畅所欲言。”不料一百五十年后,我这中国游客,在他的林泉优游长住。<br> 人常多牵挂执着。不该在闲适逍遥时,萦念祖国——还四下检寻《离骚》里的花木。未免痴。主人剑桥希腊古典文学士,任国会议员十六年。说起和当代英国希腊文大儒牛津教授罗埃琼斯同窗。罗前几年改我书稿,直批说我“不通”;我因此年年野火节必将所写书稿全部焚尽,看火华幻成纯青细苗,一时,心斋坐忘深得禅悦。女主人芭白拉,瑞典人,瑞典汉学家高本<br> 汉高足。精通瑞典、德、法、希腊语。在北京几年,巴基斯坦大使追求甚殷,她嫁给了拜伦这后裔。她说起千里姻缘:“我从北京赶到伦敦和他结婚,敲门走进他书房,他居然不认得我了,问,你是谁?”拜伦遗风犹存!死前几年拜伦与十九岁翡冷翠世家少妇同居,徜徉希腊土耳其山水之间。死后他堂妹生下的私生女,流落法国北部为尼,为佣,身世极惨;另一婚生女,境遇很好,子孙绵绵传到这希腊“食邑”。<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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