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新华社记者写了一本书———一本很好的书。记者写书,过去有过,现在也有,而且越来越多,不足为奇,因为这职业本来就是时代的记录者。记者的书,有的因其采访对象多为要人、名人,闻见所及,每关重大事件,凡有记录,均成史料;有的因其游历殊域,见闻多奇,无缘亲历者,读之可以增广识见;有的观察入微,见解独到,剀切之言,卓然名家;有的虽事皆琐屑,每多趣闻,茶余饭后,足资消闲破闷。林林总总,各有价值。但近二十多年来,中国正处社会转型时期,不同阶层、不同群体,转型期中,其生存环境、生存状态,都在发生剧烈的变动。变动当中,各种社会矛盾也随之发生多样的变化,已经消失的或又有孳生,趋于和缓的或又呈紧张,先前激烈的或渐次平缓,原先忽略的或日益突出。准确把握这些变化,及时调整政策,以求社会的和谐发展,即所谓燮理阴阳,调和鼎鼐,是执政者的要务。因此,官员们不但要阅读下级的种种汇报、请示、总结、调查,还要自己直接考察有关情况。但新闻记者,因其职业与身份的方便,对社会各阶层的调查与观察,往往有政府官员所不能及的方便。他们关于社会状况的报告,也有官方各种总结、汇报所不可及的优长。政府派员下去了解情 况,往往先要(有时只是)听取下级政府的汇报。下级官员的汇报,因为关系于自身的地位与利益,很难和盘托出。百姓的意见、实际的情况,经过一番过滤与选择、淡化与突出,数字真真假假,情况虚虚实实,虽不一定是无中生有,也总同现实拉开了距离。距离的大小,取决于下面干部作风的好坏。单凭这些材料,很难作出符合实际的决策。上级官员一竿子插到底,自己直接到基层考察,当然要比只听下级官员汇报距离实际近一些。然而,大官下基层,往往处于包围之中。下级安排给上级看的,是他希望上级看到的。因此,选点总是面上光鲜的所在。我就知道有的地方,上面来了人,看的总是那几个点。点与点之间的连线道路宽阔平坦,两侧绿树成阴,新楼成群。这是他们的“形象工程”。参观计划早有安排,接待办法早有布置,汇报人员早有选定,甚至什么可说、什么不可说也早经排演。只看这些,自然到处莺歌燕舞,一片光明,但也就不免入其彀中,得不到真实的情况。鲁迅当年曾想写一篇《包围新论》,“先述包围之方法,次论中国之所以永是走老路,原因即在包围……次更论猛人倘能脱离包围,中国就有五成得救。结末是包围脱离法。———然而终于想不出好的方法来,所以这新论也还没有敢动笔”(见鲁迅《扣丝杂感》)。足见此事之难。有效的脱离包围法,至今仍未见完整的著述,但脱离的尝试,已有不少试验。精明的领导,为了突破包围,有时会突然离开规定的参观路线,径自到了样板后面的地方,内里的馅儿就露了出来。然而,这种方法不能屡试。一则容易引起下级的反感;二则用多了,也就有了应对的方法———即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过,今天的社会毕竟不同于鲁迅生活的年代。信息化的进展,使信息渠道剧增。获取信息的渠道越多,包围的效果就越小。领导人、决策者,如果不是那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死官僚,完全可以依据不同渠道的不同信息,加以综合、比较、分析,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使对实际的认识比较接近于真实。
在众多的信息渠道中,记者的观察与记述很值得重视。记者不是官员,他比较容易摆脱官场难以回避的某些程序,因而较少包围的危险。记者有职业的敏感,能够抓住繁杂社会现象中比较重要的问题,不至纠缠于一些枝节细事。记者不同于学者,他并不试图对所见现象作抽象的概括或建立某种理论框架,因此更容易保存社会现象的原生状态,而这种原生状态对于了解实际情况,往往比经过加工改造的材料更为重要。记者有文字的训练,所记所述,条理清晰,活泼生动,读来较有兴味。当然,并不是所有记者的作品都能如此。那些以跑衙门为能事的记者,那些以稿件换取私利的记者,那些对社会没有责任心的记者,那些不肯深入实际认真调查的记者,是写不出有价值的好作品的。我推荐的这部书,具有上述记者作品的各种优长。它探讨的是当前社会生活中一个重要群体——民工——的生存状态。问题之重要,是因为这个群体的生存状态,不仅影响着中国经济的前景,而且影响着中国社会的安定。
中国自古以农立国,十分强调农业的重要。重农,几乎是历朝历代的国策。但是,历朝历代农民的生活却始终处于贫困的状态。我们常常称道所谓“文景之治”,但文景时期的晁错,仍在说“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也。”治世尚且如此,何论乱世!流亡的农人无以为生,铤而走险就是唯一的选择。古代中国独多农民暴动,社会安定的时期少,动荡的时期多,同农民的生存状态是分不开的。当代中国仍然十分强调农业的基础地位,加强农业的措施采取了许多,但农民的生活改善依旧未能尽如人意。姑不论制度、政策、组织上的种种失误,但说把八亿多人口死死地拴在人均数量极少的耕地上刨粮食,农民要富裕也就难矣哉了。1980年代初,我到珠江三角洲看过,那时的对外开放,还刚刚开了一条缝,乡镇开始有了一些小打小闹的独资或合资企业,主要做些来料加工的活计。少量的农民开始离开土地进城做工。不料没过多少年,农民进城打工已达一亿多人。汹涌澎湃的民工潮,还在一浪高过一浪地涌动。据研究者估计,还会有两三亿农民在今后若干年里涌入城市。大量农民从土地上剥离出来,不但减轻了农村的负担,提高了农业劳动生产率,使中国农民生存状况有了改变的可能,也使中国城市经济的发展得到了充裕的廉价劳动力。外资的大量进入,民营企业的高速发展,没有这些吃苦耐劳而所获甚薄的劳动力是不可想象的。农民工为中国的现代化贡献甚巨,但是,他们的生存状态却并不理想。他们的工作往往是城市中最苦最累的,而收入却很微薄,这微薄的工钱还常常被拖欠。以此微薄的收入要在花费高昂的城市生活,本已十分拮据,而他们还要积攒起钱来维持和改善农村家人的生活。因此,在城市中他们的平均生活水准大大低于城市居民的平均水平。他们的居住条件往往是城市中最差的,基本的卫生保健没有切实的保障。我在北京看过一些外地民工聚居的“村落”,拥挤、破败、脏乱,是共同的特点。替他们看病的,是同样从外地来的“游医”,药品大多是从享有公费医疗者手中转买来的剩余的或过期的药品。首善之区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他们的子女得不到良好的教育。城市学校的大门,并不向他们平等地开放。他们的婚姻、家庭、性生活也同样遇到了重重的困难,存在着深刻的危机。还有更为难堪的,是他们的人格尊严,常常受到不应有的伤害。社会的歧视,渗透在生活的各个细部。尽管他们进城打工都有合法的手续,但往往会受到非法的刁难和驱赶。总之,他们应当成为城市居民平等的一员,但实际上常常被当作另类。这些,几位记者的笔下都有详尽的描述。有些人轻浮地贬斥他们的道德水准,这中间许多是某些自以为“上等人”的优越和偏见,即便在这个群体中确实存在某种道德的失范,社会应当考虑的也是怎样改善他们的生存环境和教育环境,因为道德状况在很大程度上受着生存环境与教育环境的影响。农民进城打工,仍将继续。没有民工就不会有中国的现代化。在某种意义上,今天的城市,离开了民工甚至已无法运转。
民工问题,不是一个民工待遇的简单问题。它关系于经济,关系于稳定,关系于社会人际关系的和谐,也关系于全民素质的提高。现在是一亿多,未来是三四亿。这样一支庞大的劳动大军的战略转移,万万不可轻忽。我喜欢这本记者的书,因为它有材料,有分析,读后有启发,有感动。关心于社会现状与未来的人,都值得读一读,然后再想一想:为了民工,社会应当为他们做些什么,我们自己又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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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问题,不是一个民工待遇的简单问题。它关系于经济,关系于稳定,关系于社会人际关系的和谐,也关系于全民素质的提高。现在是一亿多,未来是三四亿。这样一支庞大的劳动大军的战略转移,万万不可轻忽。
我喜欢这本记者的书,因为它有材料,有分析,读后有启发,有感动。关心于社会现状与未来的人,都值得读一读,然后再想一想:为了民工,社会应当为他们做些什么,我们自己又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
——陈四益(新华社高级记者、著名杂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