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忧郁的心情带到了学校里。我很少主动跟同学们说话。有同学跟我说话,我的回答也尽量简单。我在心里对同学们说:你们真幸福;你们什么也不懂!我放不下大姐的事,蹙着眉头,像是一直处于思索状态。现在想来,那种样子是可笑的,甚至有作态之嫌。因为思索根本谈不上,也毫无成果,只能在表面上给同学们和老师留下一个郁郁寡欢的印象。
这天上午,章老师给我们班上地理课,讲的是关于新疆的地质、气候条件和物产等等。章老师和往常一样,讲课时总是习惯从讲桌后面走出来,一边讲一边做手势,讲得很带劲很形象。可能是我的心理与往常不一样,我觉得章老师的眼睛老是能看到我。我低下眼装作专心看课本,把章老师的目光躲开了。我想,堂嫂给章老师的儿子介绍我大姐,章老师不会不知道。因为章老师是他们家的家长,他们家的重大事情必须通过章老师定夺。堂嫂会顺便跟章老师提到,作为大姐的弟弟,我就是章老师的学生。母亲把处理大姐事情的决定权交给我,热心的堂嫂也会把消息及时转告给章老师。可以说在这个事情上,我成了矛盾的焦点,连章老师都在等
我一句话。这正是我的忐忑不安之处。说一句不嫌害臊的话,我这个年龄,有时候还尿床,我连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凭什么管那么大的事情呢!万一章老师跟我提起这个事来,不是让我为难吗!一个学生娃子,要是违背了老师的意志,会有什么好处呢!章老师讲到了新疆的哈密瓜,他说哈密瓜太甜了,比全世界任何一个品种的瓜都甜,而且香,让人一见就禁不住流口水。章老师说你听这瓜名,哈密哈密,哪里是吃瓜呢,是喝蜜呀!章老师问全班同学,谁吃过哈密瓜?吃过哈密瓜的同学请举手。同学们左右看看,没有一个举手的。章老师不无遗憾地说,其实他也没吃过哈密瓜。对章老师说的实话,同学们轻轻地笑了一下。章老师建议,以后哪个同
学若有机会到新疆,一定要尝尝那里的哈密瓜。当然了,如果哪位同学还记着他这个章老师,愿意给他捎回一个哈密瓜,他也不反对。这时,章老师又提了一个问题供同学们回答,谁愿意给他捎一个哈密瓜?新疆那么遥远,这个问题让人觉得太不着边际了,同学们没有一个回答的。我不敢看章老师,但我觉得章老师在看着我,章老师目光炯炯的,像是对我满怀期望。我的头蒙得好大,身上的汗也出来了。还好,章老师总算没让我回答有关哈密瓜的问题,而是点了和我!司桌的一位女同学的将。女同学从座位上站起来了,却不记得老师让她回答什么问题。同学们替章老师告诉她,章老师问她愿意不愿意给章老师捎一个哈密瓜。还没等女同学回答,好多同学就敦促她回答愿意不愿意。女同学羞得满脸通红,说愿意。同学们都莫名其妙地笑了。章老师也笑了,章老师说,他不过跟同学们开个玩笑,千里迢迢的,他哪能真的让同学们给他捎哈密瓜,同学们有这个心意就行了,就算没有白白师生一场。下课后,我心里还在跳。要是没有大姐的事,我乐意回答章老师提出的任何问题。有了大姐的事压在心头,章老师提出任何问题,我都会与大姐的事联系起来,觉得事关重大,不好回答。
促使我最后下定决心,拒绝让大姐与章老师的儿子见面,是因为我自己申请入团的事。我写了人团申请书,学校的一位团支部副书记(是高年级的一个学生,与我们村某家有亲戚关系,对我们家的情况知道一些)找我谈话,指出我父亲的历史问题没有写清楚,这个问题十分重要,关系到对团组织的态度。我父亲是在旧军队里干过,可我父亲已经死了,已经埋进土里好几年了,父亲的历史问题我怎能说得清。我说我父亲早就死了。当时我对这个事情理解得比较简单,以为人一死就一了百了,没什么事了。团支部副书记笑了笑,对我说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让人驳不倒。他说死不死都一样,历史问题不会因为人死了就不存在了。这么说来,我申请入团的事就算吹了。这个事情对我的打击相当沉重,甚至比父亲的死对我的打击都沉重。父亲死了,我们还有母亲,我们照样可以长大成人。而父亲历史问题的阴影却有可能长期笼罩着我们,使我们在别的方面不能健康成长。这没有办法,如同我一生下来就确定了我和父亲的血缘关系,就只能是父亲的儿子一样,不可更改。我不得不回过头来,重新审视我们的家庭。我们家整体的贫农成分是不错,但掩盖不了个别成员为过去的政权效过力的事实。个别成员的历史问题有时被放大了,在某种程度上反而遮盖了我们家良好的贫农成分,使我们家的贫农成分变成打上问号或泼了墨的贫农成分。这样的贫农成分比不好的成分好一些,比纯粹的贫农差一些,介乎于纯粹贫农和不好的成分之间。怎样掌握我们的命运,全看人家是拉还是推。人家若是拉,我们就是革命的依靠对象。人家若是怀疑我们革命立场的坚定性,往外推我们,我们也没脾气。我个人的体会,每到关键时刻,有人就不轻不重地推我一把,把我推到暗淡和伤心的境地。比如在入团这个事情上,人家毫不费力地就把我推开了。按说自己有了这样痛苦的体会,对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应该有所同情,有所认同,恰恰相反,别人越是指出我父亲历史上的问题,我们越是急于择清自己,急于和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家划清界线。试想想,父亲留下的阴影已经使我们的家庭不堪承受,如果再与富农家庭的人连姻,岂不等于雪上加霜!
我向母亲说了反对意见,事情就算过去了。不管是堂嫂、母亲,还是大姐、二姐,她们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她们信奉一家有女百家问的说法,哪家来问都可以。至于都是哪家问过了,就不必放在心上。可对于我,事情好像并没有过去,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不时地就在我心上走一下。在此之前,我不知道章老师的家庭成分,只知道他是我们的老师。章老师讲课好,待人和蔼,我对章老师iN来是尊敬的。自从我阻止了大姐和章老师的儿子见面,我隐隐觉得欠了章老师一点什么似的,似乎有点对不起章老师。我尽量减少在校园里走动,以免碰见章老师。远远地看见章老师走过来,我赶紧躲进宿舍或厕所去了。章老师的办公室,我更是视为禁区,再也不敢走进去。可是,章老师还担着我们的课,每逢章老师给我们上课,我还得硬着头皮去听。那件事情我没跟任何一位同学说起过,连对最要好的同学我都没有透露半分。自己的事就该自己消化,我不愿意让同学们看出我情绪上有什么明显反常。在课堂上,我的眼睛要么躲藏着,要么虚着,反正不与章老师的目光发生对视。其实我偶尔发现,章老师不再注意我了,他的目光从我头顶越过去,不知看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使我产生了不好的预感,章老师不再看我,是不是正表明他对我有“看法”了。不久发生的一件事,证实了我的预感。
那时我们那里还没有通电,每天上晚自习都是用罩子灯。罩子灯与各家各户用的小煤油灯不同,从照明效果看可以说上了一个大台阶。顾名思义,罩子灯是有罩子的。它的罩子是用玻璃做成的,下面口大,上面口小,中间鼓着一个圆圆的肚子,摸去十分光滑。把玻璃罩往灯口上一罩,灯盏顿时明光瓦亮的。有风从教室窗口吹进来,灯头儿毫不动摇。每天上晚自习时,我很愿意欣赏一下罩子灯的灯头儿。在我看来,它如一朵开不败的黄花,甚是美丽。上晚自习时,我们是四个同学共用一盏灯,为一个灯组。事情出在灯罩子上。一天,一个同学不小心,把我们灯组的灯罩子打碎了。罩子灯离不开灯罩子,一没灯罩子灯就不亮了,我们要求那个同学赔我们灯罩子。那个同学虽然很不情愿,但又没什么可说的,只得跑到镇上给我们灯组买回一个新灯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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