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时光如白驹过隙,十年弹指而过。鹿恩正十岁的时候,在育红小学读小学五年级,他长得挺拔而白净,头发松软而乌黑,经常穿着白色衬衫,神态静谧而文雅,这往往使得他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育红小学的师生都知道鹿恩正,因为他不仅是五年级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更关键的是,他弹得一手好钢琴,在同州市钢琴比赛中获得过少儿组的第一名。这一年,鹿家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是鹿家大少爷鹿书正从军队上转业回来了,做了同州市主管政法工作的副市长;另一件大事就是,鹿侯爷把鹿家旗下所有公司商铺毫无保留地捐给了国家。在捐赠鹿家财产的事情上,福太太表示了强烈的反对意见。福太太说:“鹿家没了产业,不就等于一无所有了吗?”解放后,鹿家的家奴和丫鬟绝大部分已被遣送回家,只留下了一些无家可归的老残之人。福太太看着破败得毫无生息的鹿侯府,难过得茶饭不思,她说:“我们已经把大多数股份都捐了出来,难道老爷必须得全部捐出来吗?”苍老孱弱的鹿侯爷坚定地点了点头,管家吴让便带着鹿侯爷的命令转身走了出去。吴让的步履看起来颇为沉重和迟缓,他想着这也许将是他最后一次为鹿家办差了,心里不免泛起一股忧伤。鹿书正对父亲的做法给予了极大的赞许之词。鹿书正说:“人民政府提倡自力更生,反对剥削压榨,我们鹿家当然应该做同州富商的表率,而不是拖时代的后腿。”鹿侯爷木然地看了一眼大儿子,冷漠地说:“从乾隆年开始,鹿家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会走在时代后面的。你放心。”鹿侯爷对这个大儿子始终表现得不冷不热,与此同时,鹿书正也对他的这个资产阶级富有家庭保持了足够的距离。鹿家大少爷鹿书正是同州的传奇人物,在从抗战到解放军进入同州城的十几年时间里,他的名字屡屡被人提起,而且每每总是闪烁着神秘和禁忌的光芒。同州百姓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表情总会呈现出难得的激动。他们说:鹿家的祖上肯定是积了十八代厚德,要不然他们的命脉也不会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不见尽头。在大家都以为鹿家的江山就要被风起云涌的革命浪潮所淹没的时候,鹿书正却以同州市副市长的身份出现了。伴随他一起出现的还有关于他的许多奇闻轶事,而最具传播力的一件事情就是,鹿书正其实一直就呆在同州城,他作为共产党地下组织的负责人在十几年的时间里从未离开过这里,鹿书正为人冷漠和理智由此可见一斑,而将他的这种性格展示得最为淋漓尽致的则是,数年前轰动同州城的鹿氏珠宝店被抢劫的策划和实施者竟然也是他。多年后鹿书正以及他的革命朋友亲口向人们证实了这一点,解放后的《同州晚报》曾对此作过详细的陈述。从那时候开始,鹿书正的照片就经常占据着这份报纸的头版版面。鹿书正从鹿侯爷的房间出来的时候,他看见福太太正坐在花坛前的藤椅上垂泪。鹿书正看到这个美丽的女人已经显出衰老之容,头发花白腰身发福。在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鹿书正能够感觉到她对他的敌意,那敌意里包含了无望、悲伤以及惶恐。不远处的房间即是鹿家小少爷鹿恩正的琴房,悦耳的钢琴声如流水般从那里倾泻而出,流淌和缠绵在整个庭院上空。鹿书正在琴房前停了一会儿,透过门缝他看到了他那名义上的弟弟,他看到了他瘦削的脊背以及随着琴声摇晃不止的脑袋。鹿书正对自己的随从干部说:“我的弟弟天生是个少爷,浑身都带着资本家的毛病,我迟早要让他接受一下无产阶级的先进教育。”鹿恩正对声音的敏感程度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鹿书正走后,他回过头对站在旁边的老丫鬟冯姨说:“我的哥哥刚才说我有毛病。”冯姨莫名其妙地朝屋外看了看,说:“大少爷在市政府呢,哪来的工夫回家?”鹿恩正却坚定地说:“他肯定来过,我听见他的声音了。”冯姨莫名其妙地看看院子,说:“我什么也没听见。”鹿恩正每天中午要弹一个小时的钢琴,这是福太太定下的规矩。福太太为小少爷请了同州大学音乐系的年轻老师唐小姐做钢琴教师,每个星期来鹿侯府上一次课,其余时间则由冯姨陪着他练琴。冯姨喜欢小少爷那双白白嫩嫩的小手,她觉得那真是双富贵的手,手指修长白皙,指甲盖红润圆滑,就如大家小姐的手指一样。一个小时到了后,福太太的哑巴丫鬟莲儿就会来提醒冯姨,小少爷该去上学了。于是鹿恩正便停止了弹奏,在冯姨的陪送下去上学。鹿家的小汽车还在,可是鹿侯爷却不准任何人使用它,先前他叫吴让把汽车放在库房里封存起来,这次便干脆和鹿家的产业公司一起捐了出去。冯姨只得坐公共汽车送小少爷去学校。从鹿侯府到育红小学时要经过水果街,然后从那里上车只有三站路,过两条街道就到育红小学了。这天中午鹿恩正经过水果街的时候,一个和他同龄的男孩在拐角处和他迎面相撞,他被撞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冯姨对着慌张逃开的男孩骂道:“瞎了眼睛吗?跑这么快。”紧接着他们就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从水果街跑了出来,她边跑边大声喊道:“妈妈,妈妈,哥哥他抢了我的奶糖。”一个穿着破旧秋衣、头发凌乱得遮住了半边脸的女人从后面追上来,拧着小女孩的耳朵把她拖了回去,女人说:“不就是几块糖吗,你连块糖也舍不得给哥哥吃吗?真是吝啬的小贱货。”冯姨用鄙意的口气对鹿恩正说:“小少爷,这些人真是恶心。”鹿恩正则说:“她在教训自己的孩子,不过她不应该拧她的耳朵。”“小少爷别理他们,这些小市民都是这样的。”冯姨说。如今的水果街已经没有水果摊了,除了一家较大的国营瓜果供销社之外,这条街已无任何东西和水果有关了。没有了道路两旁的水果摊和水果小贩们的叫卖之声,冯姨多多少少觉得有些空落,她朝空荡荡的水果街望了一眼,动作迟缓地走上了公共汽车站台。因为正是中午上班时间,公共汽车上已经没了座位,一个胸前佩戴着大学校徽的小伙子为冯姨让了座位。冯姨却对鹿恩正说:“小少爷您坐吧。”鹿恩正坚决推辞了,他颇为怨怒地说:“母亲叫你在外面不要叫我少爷,你总记不住。”冯姨连忙红着老脸朝四周看了看,不好意思地坐到了那个座位上。育红小学是同州市最好的小学,这里不仅有同州最好的老师,更重要的是同州市委市政府的子弟基本上都是在这所学校就读的。市政府家属院就在学校隔壁的街道上,鹿家大少爷鹿书正和他的妻子陈然就住在那里。这一天,冯姨刚好看到了鹿书正的吉普车从小学门前的马路上开过去,冯姨兴奋地说:“小少爷,你看,大少爷的车。”鹿恩正又一次严肃地说:“冯姨,你又叫我少爷了,你应该叫我恩正。”冯姨迈着细碎的步子跟在恩正后面,小声地说:“我还没习惯这样称呼小少爷。”“你又来了。”鹿恩正憋着脸说。冯姨连忙说:“老奴知错了。”“你也不准自称老奴,我们老师说这是新社会,人人平等。”“我知道了,人人平等,小少爷。”“冯姨,你又忘记了,你再忘记我就不叫你送我了。”“我会记住的,不过人老了,记性就不行了。”在育红小学的大门口,鹿恩正对冯姨说:“冯姨,你回去吧。”说完就跨过了校门边的黄线,消失在了学校的林荫小道上。直到再也看不见小少爷的影子,冯姨才转过身往回走,她实在想不明白称呼少爷有什么不对的。冯姨舍不得花钱坐公共汽车,她总是步行回鹿侯府,反正在漫长的下午时光里她也无事可干,还倒不如把时间消磨在走路上,她的脚步总是显得慵懒而迟缓。下午的街道并不热闹,因为人们都在办公室或者工厂车间里上班。新社会百业待兴,人们都在忙于建设祖国。冯姨感觉不到阳光的热度,只感到小脚的脚跟一阵一阵的疼痛,她的脚跟已经疼了好几天了。冯姨想,脚跟可能长鸡眼了,这鸡眼在她的脚跟已经潜伏了大半辈子了,现在才长出来。冯姨拖着疼痛的脚路过水果街的时候,看到水果街街道委员会的两名老太太正在巡逻,她们的胳膊上戴着红布袖章,冯姨经常看见她们,所以她很含蓄地朝她们点了点头。一名老太太也朝她含笑点头,她看着冯姨的走路的姿势说:“大姐,你长鸡眼了吧?”冯姨点了点头,说:“是呀,疼得受不了,没法走路。”另一名老太太则立即说:“大姐,治鸡眼我有办法,用蓖麻籽治,很灵的。”冯姨说:“用蓖麻籽怎么治?”老太太说:“你把蓖麻籽用铁丝串起来再火伤烧,烧去外壳出泅时,趁热敷在鸡眼上,三次之后就保证大姐你保证痊愈,我们家老头子以前长鸡眼,只敷了两次就治好了。”老太太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看着冯姨的脚。这时,冯姨就又一次看见了刚才的那个小男孩,他弯着腰跑了过来,怀里揣着一包东西。冯姨看着小男孩迅速地绕过水果街,躲到公共汽车站台的后面去了。冯姨说:“那孩子一定偷了家里的东西。”红袖章老太太警觉地朝站台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说:“大姐你说的是家宝吧,这孩子是水果街最调皮的家伙,他怀里肯定揣着什么吃的,他就是好吃。”另一个老太太也说:“他一定是偷了他奶奶的点心,只可惜家宝的奶奶常年卧病在床,舍不得吃那些点心,全让这兔崽子偷吃光了。”冯姨疑惑地看着躲在公共汽车站台后的男孩,眼睛中闪过某种不易觉察的暗光,喃喃自语道:“水果街的孩子都翻了天了。”两位红袖章老太太不愿意听到别人对水果街的微辞,她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冯姨,然后不声不响地走了,继续她们的巡逻事业去了。冯姨在她们身后小声说:“水果街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水果街,全是烂水果的味道。”一连几天,鹿恩正和冯姨都能在水果街看到迅速跑过去的家宝。自从冯姨知道了他叫家宝后,每次都会无意地多看他几眼。那孩子长着一张清瘦而苍白的脸,眼睛很大,鼻梁高高的,嘴巴下面有一颗很小的灰色的痣。鹿恩正觉察到了冯姨在注意那个小男孩,他说:“冯姨,你认识他吗?”冯姨就说:“我不认识了。我在看他手里拿着从他奶奶那里偷来的点心。”叫做家宝的男孩发现了冯姨在看他,调皮地向她吐了吐舌头,然后把一枚石子朝她扔过来。冯姨大声喊道:“兔崽子竟然敢向鹿家的小少爷扔石头。”冯姨的声音引出了那天的小姑娘,小姑娘站在街道的水沟旁对着屋里喊:“妈妈,哥哥被人欺负。”那天曾经看到过的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上身穿着破旧的粉红色秋衣,下身是灰色的绒裤,灰黄的头发凌乱而蓬松地遮挡了她半个脸。 冯姨对女人说:“家宝是你的孩子吧?”女人点了点头。她点头的时候,垂下来的头发就全部遮盖住了她的脸,没等冯姨回过神来,她就冲向了公共汽车站台后的小男孩,叫家宝的男孩被掐着脖子带回了家。鹿恩正接着就听见屋里响起了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他猜想,家宝肯定是受到了母亲的体罚。冯姨若有所失地自言自语:“水果街这些人,都没文化,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就知道打。”冯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停留在依然站在水沟旁的小姑娘身上,小姑娘咧开嘴很天真地对着他们笑,她的面庞俊俏而干净,脸上生着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她仰着头对冯姨说:“老奶奶,我叫家惠。”<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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