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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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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来源:
出版时间 :
阴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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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来源: 浙江图书馆(由图书馆配书)
  • 配送范围:
    全国(除港澳台地区)
  • ISBN:
    7500837275
  • 作      者:
    王雄著
  • 出 版 社 :
    中国工人出版社
  • 出版日期: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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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介绍
  襄阳六爷杠子铺,雄踞码头,威名汉江。埋藏于古宅地下的“阴阳碑”重见天日,引出了一段扑朔迷离的传奇故事。
  作品以浓郁浑厚的汉水文化为背景,以环环相扣的复仇故事为脉络,描绘出一幅汉水流域民俗风情和历史变革的大画卷。刻画了底层民众勤劳、坚韧、精明、狡黠的复杂性格;揭露了强者对弱者的残忍,畸形人对正常人的仇恨,丧失理智的复仇行为所导致的人性悲剧;鞭挞了尔虞我诈、官匪一家、阴阳颠倒的残酷现实,以及植根于那个社会的伪善与无耻。小说神秘传奇,引人入胜;情节一波三折,不忍卒读。
  深藏于古宅下的“阴阳碑”,引出一段扑朔迷离的传奇故事。
  清朝末年,襄阳马背巷鞭炮铺老板权国思诱奸了小巷丫头女贞,从此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女贞的命运坎坷,被生活所迫不得不走进权府给权国思之孙权六子当了奶妈。她含垢忍辱,暗暗实施着复仇的计划——鞭炮作坊起火爆炸,太太被炸死,权国思成了植物人,孙子权六子的小鸡鸡被狗咬掉……
  初谙世事的权六子,了解了家族历史后,愤然出走,浪迹天涯,偶结奇缘,承接了称霸江湖的“龙鞭”,一举荣登“襄阳丐王”宝座,人称“六爷”。六爷盘踞古渡口码头,呼风唤雨,权逞一时。然而,他的杠子铺里却怪事迭出,大太太被砍头,二太太被抛尸汉江,三太太遭强奸染性病致死,几个管家相继身亡……
  新中国成立后,六爷以“封建把头”之罪被处极刑。失踪十多年的女贞竟然活着——被关在六爷杠子铺后院的地窖里,耳聋眼瞎,凄惨为生。
  小说以浓郁浑厚的汉水文化为背景,以环环相扣的复仇故事为脉络,描绘出一幅汉水流域民俗风情和时代变革的大画卷;刻画了底层民众勤劳、坚韧、精明、狡黠的复杂性格,揭露了强者对弱者的残忍,畸形人对正常人的仇恨,残酷的复仇行为所导致的人生悲剧,鞭挞了当时那个时代尔虞我诈、官匪一家、阴阳颠倒的社会现实。
  小说神秘传奇,情节曲折、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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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摘
  第一章  
  1  
  这是宣统三年一个没有月光的秋夜。
  没有星光,也没有灯光,天地间一片黢黑。天空里,第一滴秋雨偷偷地掉落,轻轻地放在了地上,紧接着无数的雨珠串成线地坠落下来,压抑着飞扬的灰尘……
  “砰!砰!砰!轰隆!砰!砰!”
  突然,响起一阵紧密的枪炮声。尖利的枪声夹着沉闷的炮声,在夜深人静的襄阳城上空回荡,令人大惊失色,惶恐不安。枪炮声惊醒了梦中的人们,他们急忙翻身下床,胆大的忙着给大门加杠,顶牢门板。胆小的则拢着老人小孩躲进了床底下,一动不敢动。
  一连几天人们担心的事终于来临了。前天夜里,武昌新军起义,在武昌城头打响了第一枪,星火燎原,燃及全国,仅隔一天,襄阳就闹起了起义军……
  在襄阳城马背巷的权府里,枪炮声将一家老小震得惊慌失措。他们拥挤在上房,一个个神色惨淡,脸上写满惊慌和恐惧。权老爷子病卧在床,床的旁边摆着他坐了几十年的太师椅。椅重百斤,五尺来高。平常一家人议事时,权老爷子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床前的大理石镶面茶几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莲参汤。
  长袍短褂,头戴瓜皮小帽,一条长长的辫子从权老爷子的脑后拖出,与权老爷子的身体并列着。病痛的折磨,早已让七十高龄的权老爷子失去了对自己身体各部位的控制能力,口水顺着嘴角放任地流着。
  权老爷子的独生子权国思与太太曲氏一同站立在床旁。突然,权老爷子眼睛盯着太师椅,动了动身子,双手支撑着床铺,想下床。权国思和曲太太赶紧去帮他,权老爷子试了试,却下不了床,只得伸出一条腿象征性地放在了椅子上。今日权老爷子的威严全在这条腿。
  女佣苗嫂和韩厨娘出出进进忙碌着。苗嫂一会儿给权老爷子捶背,一会儿给他喂茶水。苗嫂是曲太太刚换不久的女佣,显然对权老爷子的生活习惯不熟悉,捶背喂水都不在行,权老爷子哼哼的,很不满意,曲太太赶紧让韩厨娘接过手来。
  屋外的枪声和屋内权老爷子愤怒的面容使权国思心中一阵紧张,他的神色显得郁郁寡欢。
  权府乃襄阳名望人家。自清嘉庆末年起,权家的祖上开始做鞭炮,道光年间创下“樊鞭”这块牌子。百余年来,权家祖上以两间木板房在襄阳马背巷立足,一步一步熬到了眼下这份深宅大院的家业,实属不易。
  这些日子,不断有令人胆战心惊的消息传入权府。
  就在前天晚上,光化乾丰钱庄的大少爷娶亲,宾客盈门,觥筹交错,光化军政要人亲自前往庆贺。正热闹时,驻光化新兵马队骑兵张国荃、李秀昂率起义军突然包围了钱庄大院。张李二人冲进院内,踢翻了酒桌,站在桌上大声宣布:“我们举行起义啦!”酒桌旁,光化县令黄仁炎、巡防营管带周祥谦当即被“架”了起来。起义军强迫他们反正,并押着他们从钱庄出发,一路查封电报局、官钱局。周祥谦欲乘机逃脱,被当场击毙。黄仁炎的人拉轿子车挂上了白旗。
  次日一早,胜利后的光化起义军分水陆两路直取襄阳。李秀昂将马队和江湖会中的红帮兄弟组成敢死队,先行开路。嗣后,张国荃率主力步、骑兵两千余人,炮船八只,顺江而下。李秀昂的先锋队当天急行军一百八十里,经光化仙人渡,于当晚抵达襄阳城外。
  枪炮声越来越近了。权国思打发管家赵三出去看看,又叮嘱后院的师傅、伙计们都守在鞭炮作坊,看护作坊里纸呀火药什么的,防止飞来的火星引着了作坊。一帮人哪敢动弹,躲在后院里,竖着耳朵听枪声,吓得大气不敢出。
  权老爷子侧过头,看了看自己的长辫子,眼角滚出两行泪珠。他瘪着嘴,吐出疲惫、沙哑、断断续续的声音:“乱……乱党……来了,要剪……剪男人……辫子,男人……没有……辫子……咋有脸?”
  “嗒,嗒,嗒……”突然,大厅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全屋子的人为之一惊。
  进来的是管家赵三。
  “你看到什么啦?”权国思赶紧问道。
  “情形坏得很呢!张国荃的起义军已攻占了樊城,炮船正沿着古渡口码头摆开一线,火炮已经开始轰打大北门了。李秀昂率先锋队正在西门登攀城墙,府台衙门的人都跑光了。”
  “什么起义军?那是乱党,是些大逆不道的贼子!”权国思纠正道。
  “是,是乱党。乱党说,不仅要剪辫子,还要杀头呢。”赵三伸出手掌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权国思问道:“反啦,那襄阳城的兵备道营的兵呢,他们怎么不出来抵抗?”
  “全跑啦!襄阳巡防道领刘韫玉吓得尿了裤子,他和督队官王国栋全都逃跑啦。”
  “唉……完啦……”床上的权老爷子长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面色阴沉。
  这时,有人疾步进屋禀报:“门口有位老道长求见。”
  “老……老道长?”权老爷子睁开了眼睛。
  权国思急忙迎了出去:“您是……”
  老道长微笑不语。
  权国思将老道长迎到权老爷子的床旁。
  “您……您是……长风老祖!”权老爷子一眼认了出来。
  “好!亏你还记得贫道,好!”
  权国思赶紧请坐,献茶。来者正是武当山长风老祖。八十高寿,鹤发童颜,一派仙风道骨。长风老祖做过光绪朝太史令,极工天文历算,承道家兼容并蓄之长,有博采诸家之风格,还受惠于佛教。权老爷子的家父在世时与长风老祖有深交,权老爷子五十岁那年,还曾陪同家父上武当山拜访过长风老祖呢。
  屋外的枪声更近了。权老爷子问长风老祖:“您……寻游……贫宅,有……有要事……明示?”
  “有!”长风老祖闭上眼睛,屈指掐算了片刻,双目环绕大厅一周,说:“拿纸笔来。”
  家人立即文房四宝侍候。
  瞬间,几行笔墨从长风老祖手下流出。写毕,老祖走出大厅,权国思紧跟其后:“请老祖用斋再走不迟。”
  长风老祖回过头来:“老朽久已不食人间烟火。”双掌一合,“告辞了。”说完,如云似风,飘然而去。
  权国思转身进屋,赶紧将长风老祖留下的谶语一连读了好几遍:  
  人生欲免轮回,不入于异类躯壳,常使其身无病老死苦,顶天立地,负阴抱阳而为人,勿使为鬼,人中修取仙,仙中升取天矣。  
  只听权老爷子突然一阵狂笑:“做……做人……之苦,富……富贵……如梦,老夫……休矣。”那笑声让凝滞的空气为之震颤,令满屋人毛骨悚然。
  枪声小了许多,权老爷子睡着了。
  这时,府内东院上房里一帮女佣和请来的接生婆正守候着生产的少奶奶。少奶奶被肚中胎儿折磨得呼天抢地的。少爷狗子被拦在门外,傻乎乎地愣着。
  当夜,权老爷子仙逝。权老爷子死得很干脆。双眼紧闭,双脚一蹬,去了。
  与此同时,婴儿嘹亮的啼哭声石破天惊,权府一条新的生命问世。新生婴儿是权老爷子的重孙子。权老爷子没能来得及与重孙子见上一面,就撒手西去,对于权氏家族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遗憾事。
  天亮时,起义军占领襄阳。当天成立了襄阳军政分府和分道署,张国荃为司令,李秀昂任协统。起义军在襄阳城闹了一阵子革命,留下了一部分兵力捍卫革命成果,其余的继续北上,打道南阳,往河南开去。
  人活七十古来稀。权府老爷子活够了七十,本是高寿,为喜丧,自然要大办丧事。按襄阳的习俗,像权府这样的大户人家,老大人仙逝,至少要停灵七期,好让儿女尽尽孝心。七天为一期,停灵七期,七七四十九天,然后才能下葬。而一般的民家,老人去世最多就只能停灵三期。
  秋风秋雨愁煞人。眼下襄阳刚刚光复,起义军十分警惕聚众闹事者,大街小巷都派有人暗中监视,并颁布了许多禁令。比如不准聚众说笑,不准夜间串门,不准大声喧哗等等。这样,权府的丧事也就谈不上期不期了。
  国难当头,丧期可短,但权府的气势还在。权国思决定闭门发丧。他派人悄悄地请来了武当山的道士,在院内摆台念道经。庄严肃穆,念念有词。经台上念道经时,权国思带领全家人一个挨着一个地跪拜在灵台前。虔诚地祈求老爷子在阴间快乐吉祥。
  勉强停灵三日,念了一通道经,权老爷子的灵柩顺利下葬。
  襄阳商铺有个规矩,当家的老人为店铺老板,若老人在世,儿子年岁再大也只能是少老板。若老人去世,则要分家,少老板各自独立。权府是独子独孙,也就谈不上分家。权老爷子去世,权国思也就自然由少老板继位为权老板。  
  2  
  权府在襄阳这块地盘上也算是威震一方。老爷子的过世,并没有影响权府的地位。
  权府所在的马背巷,在襄阳城“九街十八巷”中,是一条古老悠远的小巷,有几千年的故事。相传襄阳城为西周时周宣王的大臣方叔所建,为“楚之北津”,城方严整,滔滔汉水绕城而过,马背巷是入城的唯一渡口,乃是一口锁方城。汉代以后,襄阳城为历朝郡州路府的首府,有“东瞰吴越,西控川陕,南跨汉沔,北接京洛”之说。长江沿岸的货物大都是经过汉江水路到襄阳,在古渡口码头上岸,转道陆路运往开封、洛阳、太原、京城及北方地区。这古渡口码头真可算是古得源远流长。
  这古渡口乃水旱码头,商贾云集,历来是谷米、竹木、茶油、药材的集散地,人气旺盛。马背巷地处水陆要冲,上连汉江古渡口码头,下接襄阳小北门,屋宇参差,楼台层叠,整条小巷挤排在三百余米长的堤背断段面上,犹如一个马背形,小巷由此而得名。远处有一大山,势如卧龙,名曰:隆中山。一千七百多年前,诸葛亮随叔父从山东逃难来襄阳,正是在这隆中山隐居十年,躬耕收获,写成了名垂千古的《隆中对》。从此,襄阳就有了好风水之说。
  与襄阳城隔江相望的是樊城。一条汉江将两城劈开,一座古渡口码头又将两城连接起来。
  千百年来,襄阳、樊城既是群雄角逐的战场,又是骚人墨客荟萃览胜之地。芸芸众生,东客南士,文人名流,从各地汇聚襄阳。或乘客船顺汉水而来,或乘渡船从樊城过江,在古渡口码头下了船,气喘吁吁地登上九十八级台阶,第一眼认识的必定是马背巷。两溜儿屋顶,对峙着伸出两溜儿长长的屋檐,夹出一条青石板街来,既为路人遮风挡雨,又方便生意人做生意。小巷靠江面的房屋大多是“一面墙”的门面楼,屋后拖出一溜的吊脚楼齐着江岸,吊脚楼的木柱就立在堤坡上或江水里。而靠城边的房屋,一溜的后墙则悬在古城的房头上。银楼、当铺、米店、酒家、茶馆、妓院等在小巷两侧依次排开,花花绿绿的招帘,字体各异的匾额,客商川流不息,掌柜伙计不亦乐乎。这里有着闻名于世的银饰、樊鞭、名妓。当然,也少不了搭客、盗贼、乞丐,码头百行,鱼目混珠,游弋其间,繁衍生息。
  马背巷人在建筑房子时,特别重视房子的实用性和防火功能。左邻右舍间都是卧砖做到顶,风火垛子的隔山墙,排出一溜溜巨大的“脊”,肩负着主人的安危。这里的檐角屋脊挺有趣,立着许多数不清的小动物,以“仙人骑凤”领头,列队端坐,栩栩如生,有着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已悲的稳重和宁静。传楚国国君在一次作战中失败,被敌人追到襄阳汉江边,眼看就要走投无路了。突然,一只大鸟飞到眼前,国君急忙骑上大鸟,化险为夷。后来,襄阳人将这一典故比作“仙人骑凤”,放在屋子的脊端,寓意逢凶化吉。
  房顶上的黑瓦间,长出一行行茁壮的瓦松,黝黑的墙表上,浮起鱼鳞般湿漉漉的盐硝,呈现出一幅极古极古的韵味。下雨时,雨水顺着瓦沟下流,在檐角的仙人骑凤旁绕一圈,冲出屋檐,激流而下,形成一条动人的抛物线。尔后一滴连着一滴落下,就地开出花来。前一朵开了,迅速就败了,后一朵败了,又迅速开了。风助雨势,雨一大,它便一个劲地鼓起来,带着天性的躁动,风雨同舞,整个房子立即陷入风雨飘摇之中。惟有檐角上的蹲兽,岿然不动。太阳出来了,大雨洗后的青石板街,明净油亮。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小巷里的灯光乃渐多渐密渐亮,人声喧嚷,形同白昼。那一年的傍晚时分,唐代诗人刘禹锡南游到此,自樊城过古渡,登码头看襄阳,只见马背巷沿堤楼房幢幢,堤下风帆林立,一派熙攘安乐的繁荣景象。诗人触景生情,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大堤行》:
  酒旗相望大堤头,堤下连樯堤上楼。
  日暮行人争渡急,桨声幽轧满中流。  
  若论小巷人家的富贵有两处不得不提。一处是鞭炮权府。如同所经营的“鞭打襄阳城”的鞭炮一样,可谓是双响震天雷。这双响之意,一是权府有硬梆梆的鞭炮响货;二是刚刚主事的老板权国思青出于蓝又胜于蓝,为人行事响当当。另一处是金匮银楼,打制的金银饰品名扬汉江上下,老板贾哲义仁义诚信,也是口碑极佳。更重要的是,这两家的主事人总是见人一脸笑。那种亲热劲,对小巷的老老少少都是甜蜜的。人家有钱有势,亲近咱还不是就因同住一条马背巷么。小巷人知足了。
  权府位于马背巷的中部,是一座典型的封闭式院落。权府的大门,是层层漆水之后的黑里透红,正中有两只沉重的铜环。那门的颜色质地样式,不由得就叫人觉得这门后应该是藏着许多历史的。大门两旁,立着一对半人多高青石雕饰的鼓儿磴,鼓儿磴前是两尊大石狮子,左右分别挂着“向阳门第春常在”和“积善人家庆有余”的木刻朱漆楹联。青砖院的墙上倒伏着青藤,铜环加青藤网出了权府的满目威严。
  走进权府,迎面是砖瓦影壁,琉璃贴面,用兽纹和植物花卉作的装饰。穿过大门,中央的纵轴线上建有门厅、轿厅、大厅。左右纵轴线上,为中场、东院、西院三组纵列的院落组群。东院的上房住着府内的主人,厢房住的是鞭炮作坊的伙计。中场是客厅,挺宽大,东南角有着一个曲尺柜台,柜台里面摆着几架六尺高的货架,货架上摆满了权府作坊生产的各种鞭炮样品。西院是厨房、杂屋等。进门的两侧是客栈,专供前来打货的商人歇息之用。
  权府院内有两处引人注目的古迹:一处是四眼井。一个圆形的石井盘上有四个井眼,俗称四眼井。每个井眼上架着一把辘轳,每架辘轳都拴着特大号的柳条儿罐。这些水井主要是用来防火的。相传,那年酒圣杜康与众神仙来到襄阳大堤上聚会,谈笑风声。有一神仙说:“襄阳风景胜似仙境,却没有酒喝。”杜酒圣心领神会,立即掏出曲囊拿出酒曲投在四眼井的一井口中,众神仙喝了井水后,连连称赞味香酒好。后有一贪心者霸井开店,卖了酒还嫌没有酒糟。杜康闻之,捞曲而去,这井水就再也没有酒味了。另一处是樊鞭亭。琉璃瓦盖成的亭顶飞檐蓄势,八个亭角向空中高挑着,每个亭角上还盘着一条龙,龙头下,一个个小铜铃摇摇欲坠,微风拂过,断断续续地发出几缕轻微的袅袅铜音。亭檐上雕刻的“樊鞭亭”三字,是道光年某秀才的手笔,圆润丰泽,刚劲有力。
  院内的甬道清一色的麻石条铺就,甬道两侧是绿莹莹的草坪,还有一株株粗壮的古槐,引来片片绿阴。后院是一座二层砖瓦楼,墙体呈酱油色,几扇不大的窗装着菱形窗格子,窗里挂着竹帘子。这就是权府的“鞭炮作坊”。作坊悬于城头,由十多根粗壮的木柱支撑在堤坡上。作坊门前放着四口大缸,每口水缸能装八担水。这些水缸常年满着,水蒸发了,作坊的伙计就会及时从四眼井打水补上。
  至于说金匮银楼的富有与辉煌,则是另一部小说的话题,暂且不论。  
  3  
  一场暴雨不约而至,来势凶猛。
  粗壮的雨柱打在马背巷的青石板上,溅起一层白色的水雾。清明节还没到,按说襄阳春天的雨水应该是毛毛细细,应该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一年却有点反常,这雨有点像夏天的暴雨,来得猛,雨点大而密,迅速形成急流,将小巷整整积压了一个冬天的尘土和污垢,冲得七零八落。雨水变成了污水,浑浑噩噩,顺着青石板两侧的明沟,争先恐后地涌进汉江里。
  古渡口码头霎时成了雨点的时空,成了伞的世界。
  民国前,襄阳城还很少见到伞,遇到下雨天,人们大都是戴斗笠穿蓑衣。这种用草或棕编织而成的雨具,穿戴费劲,裹在身上特沉。辛亥年后,汉口来襄阳的生意人就开始带伞了,那伞在古渡口码头一亮开,立即形成了一道风景。就伞的颜色来说,有黄的、红的、花的,花色有鲜艳的,也有淡雅的,称得上是五彩缤纷。就伞质而言,有布的、纸的。由于在布上纸上都刷了一层或几层桐油,既不透雨水,又很耐用。很快,襄阳人就有了出门带伞的习惯。大姑娘出门,小媳妇回娘家,不管是阴天雨天,还是出太阳,她们都要把伞抱在怀里。伞好像不单是遮雨挡太阳用的,还象征着一种富有,一种快乐。襄阳的女人们尤其喜欢红伞,据说,红纸伞还有一种避邪的功能,夜里若碰见小鬼挡道,只需把红纸伞拿出来,冲着小鬼那么一开一合,一合一开,小鬼就会吓跑了。当然,这伞也不是女人们的专用,男人出门也不忘带上一把土黄色的油布伞,不是说晴带雨伞饱带干粮么。每年夏日,太阳最毒辣的那几天,襄阳家家户户的男人都要站在太阳底下,拿着油刷在伞面上一遍一遍地刷桐油,弄得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桐油的香味。
  这不,一场暴雨突然而至,古渡口码头的来往人流没有丝毫惊慌,好似早就盼着这场大雨的来临。雨伞遮住了人流,人流变成了伞流,顺着古渡口码头的九十八级台阶,一层一层地流动着。雨柱中,只见伞面不见人,每一把伞都是雨中的花朵,而且是流动的花朵,众多的花伞自然连环成了一条美丽无比的河流。
  权国思也在这河流之中。他从樊城回来,刚下渡船,就碰上了这场大雨。他赶紧撑开了腋下夹着的那把黄油布伞,风雨立即被隔在了外面。雨伞在襄阳时兴后,一些大户人家纷纷从汉口购置花纸伞,以漂亮好看为荣。权国思则只认油布伞,权府内不管男人或女人,都只能用油布伞。权国思以为,那花纸伞是摆设,受不得风雨,不耐用呢。由此可见权老板的实在与节俭。
  权府富甲一方,几代当家人都是既会敛财又会享受的角色,留下了许多仗义疏财的佳话。权府鞭炮威震汉江上下。当然,在权府的家族史上也铭记着遗憾。
  刚过不惑之年的权国思,体态端庄,标准国字脸,下巴圆中略尖,眼睛笑时成一条线,透出几分善良和宽厚。权国思的服饰很有讲究,一式的“得胜衣褂”,长衫用红绿组绣,吉服绀色,但更多时候为天元色。套在马褂外面的是一种多纽扣马甲,四周镶边,于正胸横行一排纽扣,共十三粒。权国思常戴的尖便帽,面为黑色,夹里用红。这种软胎帽,不便戴时就可将其摺起,藏于衣袋中,极其方便。
  权国思顶着大雨,撑着油布伞,一步一步稳重地踏在古渡口码头的台阶上。孔夫子曰:宁可湿衣不可乱步也。如今有了伞的遮挡,步可以不乱,衣也可以不湿了。人生何况不是如此?大雨中,权国思不由生出许多新的感悟来。
  权府鞭炮生意十分兴隆,可人丁却不是那么兴旺,一连几代都是单传。到了权国思这一代,他延续生命的道路更是坎坎坷坷。二十多年前,权国思与曲家鞭炮铺老板的千金成婚,三年后才得子。他想到狗的命贱好养,就为儿子取名狗子。狗子出生七天后,就得了一种郎中说不出的病,双眼紧闭,惊哭不止,全身抽筋,一天昏死好几次。这时权国思已为狗子在隆中山寻了一块地,只等狗子断气。曲太太自然舍不得身上掉下来的肉,一边抱着儿子哭个没完,一边四处托人求偏方。不知流了多少泪,也不知吃了多少药,突然有一天,狗子睁开了眼,不抽筋了,哭声也平和了许多。就这样,狗子抱着药罐子活了下来。曲太太坐月子悲伤过度,留下了病根,也就绝了生育。她刚嫁到这马背巷时,水灵灵,鲜嫩嫩,人见人爱,引得作坊里的一些愣头青拼命地卖劲,以讨好这位新进门的少奶奶。可眼下刚过四十岁,她就让狗子折磨得人老珠黄了。
  权国思一心要把儿子培养成一个知书达理勤俭持家的守业人。权国思送狗子到小巷王鉴先生的私塾上学,狗子似乎天生与书无缘,捧书就打瞌睡,下学时就醒了,回家就闹病。无奈,权国思只得死了这份心。狗子没肉不吃饭,权国思发誓饿他三天,不料只饿了一天,狗子又犯了病。
  狗子学会了赌钱。曲太太背着权国思给他的钱已难以维持,他便开始偷作坊里的东西。经常一个人到作坊里东转西瞧的。作坊里秋季“对点”时,发现短少了不少东西,仅汉口客户定做的高架烟花炮就少了好几捆,于是权府上上下下都紧张起来。权府里每年春夏秋冬四季,作坊里都要进行一次“对点”,如秋季对点就简称“秋点”,这是权府自办起鞭炮作坊就有的规矩。所谓对点,就是按每日的生产数量对账,也叫盘点。对点结束后,作坊便放假一天。这天权府里会聚餐,每个人都会得到一份红包,作为老板的犒赏,钱数不等,鞭炮师傅可得一块钱,伙计、学徒也能得三四毛钱。作坊里的规矩是极苛刻的,平日一般不许外出,有事出去必须得到老板的同意,而且天黑前要赶回来。伙计们白天干活,晚上还要轮流打更守夜。作坊里到处是纸头火药,一丁点火星就会酿成巨大的灾难。事后查明,作坊里失盗的东西系少爷狗子所为。为此,权国思气得大病了一场。
  权国思对狗子大为失望。
  狗子十几年没离开药罐,可想而知精气也就不那么旺。权国思盼孙儿心切,狗子十五岁时娶了万字鞭炮铺的独生女。婚后第二天,狗子就开始闹病,根本不能行事。少奶奶在万家娇生惯养长大,嫁了这么个病丈夫,苦夜难熬。少奶奶苦闷,学会了抽鸦片,而且一抽不可收拾。权府理亏,也不敢过多地训斥少奶奶,只得由着她。
  狗子婚后好长一段时间,少奶奶的肚皮都没动静。当少奶奶凸起日日见长的肚子在马背巷挺神气地踱去踱来时,的确让马背巷的婆姨们瞠目结舌了一阵子。尽管权府在马背巷的人缘极好,但总还是有一些长舌妇有意无意地说长道短。
  这天,正是早晨打茶围的时候,小巷里的一些人都围坐在许记说书铺里里喝茶、抽烟。说书铺下午说书,上午开茶座。权国思也走了进来,他是应约与外地一位客人洽谈一笔生意的。为图清静,他让许家婆娘用屏风隔了一块地方。正谈着,一帮婆娘们在门前叽叽喳喳起来。
  “喂,瞧见了么?权府少奶奶肚里有货了呢。”
  “有货?鬼知道那是谁的种。瞧狗子那病样子,怕是爬上老婆肚皮上的劲都没得哟。”
  谁知,正在屏风内同权府少老板权国思谈生意的客人,对风流事倒是特有兴趣,竟然放下谈生意的大事,竖起耳朵听了起来。“喂,少老板,她们说的这狗子是谁家的?”权国思面如猪肝,满脸羞恼,丢下客人,气呼呼地冲出了屏风。出门时,恶狠狠地瞪了那些婆娘们一眼,吓得长舌妇们四处散去。
  有关权府少奶奶怀仔的事儿,马背巷里一时议论纷纷。  
  4  
  女贞被一架旧花轿抬进马背巷的时候,小巷正笼罩在濛濛秋雨之中。一群灰黑色的大雁,在古渡口码头留恋地绕着圈子,落在了江心的鱼梁洲上。飞翔的灰羽,扑通扑通,使这细雨中的场景暗淡而暧昧。
  久违了的小巷,从眼里流入心田,女贞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两位轿夫赶了一个时辰的山路,喘着粗气。轿子进了马背巷后,步子慢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拨开轿帘,看着那印满水珠、光光亮亮的青石板,那双饱含生活坎坷的眼睛湿润了。小巷两旁的店铺、人家一一从眼前滑过,女贞似乎感受到了那一扇扇窗户里一双双闪动的眼睛,都在打量着她。女贞本是属于这条小巷的,她领略到了一种很亲切的气息,同时也领略到了陌生。
  雾雨散开了一些,变成了细雨,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尽管细雨步态轻柔,人们仍然听见它清朗的带着金属韵律的步音。小巷里弥漫着夹着雨丝的空气,浸入到嘴里,有些甜味。有些发福的权国思沐浴着雨丝,气度不凡地站在权府门前的石狮旁,笑眯眯地迎候着为权府添丁贺喜的人们。他头戴一顶黑色的尖便帽,六瓣合缝,帽里藏着油亮的脑门和盘着的长辫。只有细心人才会发现,权老板显得有些不自在。也许是脑后空着,让他不太习惯。
  大门台阶两旁的石狮,虽有些剥蚀,但气势尚存。女贞的轿子平稳地落了下来。府内正忙碌着的几位女佣闻讯后,赶紧用围腰擦了擦手,走出门来,一连蹬蹬蹬下了好几级台阶,小跑着来到轿前,为女贞揭开轿帘,脸上挂着热情,连声问候:“辛苦了,辛苦了。”
  女贞伸出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她哀怨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凄苦。她一眼就看到了权国思。一张陌生却又十分熟悉的面孔,两束目光刀子般的尖利,再一次刺伤了她。这几年,她夜不能寐,常常午夜梦回,正是有这张面孔缠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噩梦不断。
  女贞赶紧扭过脸来。
  一大早,女贞在一阵慌乱中被携上了轿,然后就紧张得要命。从隆中山自家那泥巴茅屋柴门,到马背巷这高墙深院的门槛,这两个门之间似乎十分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眨眼工夫就到了。权府的门槛有一尺来高,女贞必须把很精致的小脚提得高高的才能跨入。
  马背巷好热闹的街坊们正在权府内欢聚一堂,女贞没能与她熟悉的老街坊们见上一面,就被佣人们拥着穿过厅堂,直接拐进了东院的厢房里。
  这天,是权府添人丁第八天,府内正大摆宴席。女贞是被权府请来做奶妈子的。
  襄阳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起义军撤销了一切禁令,不杀人,不放火,不搞女人。剪男人的辫子是真,但有法子躲脱的也就躲脱了。时局平和了一些,人们的心也就放进了肚子里,只有一些胆小的人仍在提心吊胆。
  权氏家族接连几代单传,这刚出生的婴儿是权府自开办鞭炮铺以来的第六个孩子,也就是第六代子孙。对于孙子取名之事,权国思说:“就叫小六子吧”。说是六六大顺,六六大吉也。其实还有权府第六代子孙之意,但权国思不愿说。也许是对权家的几代单传有些顾忌。少奶奶给权府生了个男崽,为权家续了香火,此乃天大的幸事。她完成了自己的荣耀,就一门心思地躺在床上抽大烟,心安理得地吞云吐雾。她大口大口地吸着,似乎要将生孩子丧失的元气全都补回来。少奶奶就像母鸡下了个蛋,下完后就跳出窝只顾自个吃食去,余下的全交给了奶妈子女贞。
  女贞迅速地进入了自己所要担当的角色。
  权府在马背巷的人缘极好,自打几天前权国思的孙子降生起,权府是忙完喜丧忙喜事,只能是悄悄地关在院子里忙碌,不敢声张。起义军的禁令一撤,权府内外,立即热闹起来。贺喜之人,川流不息。先是权府给小巷街坊挨家挨户送红鸡蛋,名曰喜蛋。接着是小巷一户一户的人家提着馓子、云片糕之类的贺礼前来府上恭贺。
  马背巷自古民风淳朴,街坊邻里和睦相处,小巷里的规矩礼节也就挺多。给权老板这样的有钱有面子的大户人家送贺礼,一般要由当家男人前往,进门向主人双手一拱,连连恭喜之后,才可入席就坐。如若当家人外出,则其家中妇女必系裙以往。而布席招待也大有讲究,座位是男坐东,女于西,北为上座,席首坐亲戚,席次坐邻友,再次坐宗族。有一亲、二邻、三本家之说。
  马背巷的许多人都认识女贞。这也难怪,女贞本来就是从这条小巷里走出的,今日回来了,大伙少不了有些新鲜感。人们发现女贞很消瘦,脸像一张纸片似的半灰半白,便觉得陌生了许多。  
  5  
  按清末的襄阳风俗,婴儿出世三天后,就要举行“洗三”仪式,以示婴儿完全脱离了孕期的胎气。然而权家是喜事丧事接上了趟,又逢动乱之时,请客又耽误了几日,“洗三”已是半月后的事了。
  这天一大早,万字鞭炮铺老板万吉祥携太太刘氏以外公外婆的身份,带着挂面、油条、猪蹄、鲤鱼、母鸡、红糖、鸡蛋及婴儿衣物、项圈、手镯等“送粥糜”来了。万家的这些东西是用三顶大轿抬来的,很气派。
  万字鞭炮铺是襄阳城的大户。清咸丰年间,湖北蒲圻县有个叫万崇山的年轻人,挑着一担行李来到襄阳城谋生。万崇山到了襄阳后不久,就被荣升杂货铺的老板招为东床佳婿。万崇山读过私塾,能写会算。万崇山在来襄阳的途中结识了一个叫万三的鞭炮商,万三不仅卖鞭炮而且还有一手做鞭炮的手艺。两人便合伙在城南新街租赁了一间房子,挂起了万字鞭炮铺的招牌。
  两人分工合作,万三一门心思在铺内带着伙计制作鞭炮,万崇山则在外头跑经销,万字鞭炮铺的生意越做越兴隆,名气很快大了起来。有了些积蓄后,他们便在炮铺街买了一座三开间、三进深的青砖大瓦房。刚好这时从山西来了一位姓季的大财主,想在襄阳开设一家当铺,急需铺面房屋。两人一商量,便把房屋租给了季家开当铺。万字鞭炮铺自从与季财神拉上了关系,资金更加雄厚,经营更加活跃。万崇山见汉江码头一些跑汉口的下水船经常跑空,就出资在竹条铺、牛首镇等沿江码头集镇上设立了庄户、铺号,大量收购芝麻、粮食等农产品运销汉口。就在这时,万三在研制一种新品种鞭炮配方时,火药爆炸不幸身亡。万崇山悲痛不已,关闭了在外的庄户、铺号,接过手来潜心经营鞭炮铺,发誓要让万字鞭炮响彻云霄。
  万崇山的老婆婚嫁十年后开怀,儿子万吉祥出世。万吉祥幼年读《四书》、《五经》,还跟着福音堂的美国牧师马德胜学过几天英语。万吉祥不负父望,聪明好学,十二岁时,就能借助书上的一些神话故事,花样翻新做情趣鞭炮。万吉祥三十六岁时,家父病故,万吉祥就正式当起了万字鞭炮的老板。他当老板的第一件事,便与马背巷权府鞭炮作坊接上了亲家,把自己如花似玉的独生女嫁给了权府形容枯槁的少爷狗子。
  万字鞭炮铺里装着许多发财的秘诀,与权府联姻则是其一。
  万家独生女出嫁权府三年未孕,万家人总感脸上无光。自得知女儿开怀之后,万家可是扬眉吐气,万太太刘氏是三天两头上门来问寒问暖。可女儿身孕出怀之后,一些风言风语就传到了万家,万家夫妇开始不信,很快便忧心忡忡起来。
  万家夫妇来到权府时,权国思与太太曲氏早已迎候在大门口,拱手祝福,连声说道:“稀客,稀客。”
  权府里外站满了人。万吉祥感到背后有一双双针锥般的眼光戳着自己。刘氏走进权府后没来得及看奶妈手中的外孙一眼,就一头钻进了东院女儿的上房里。少奶奶脸上丝毫看不出喜悦,她神色暗淡,木然地迎候母亲的到来,苦闷与孤独跃然脸上。
  与女儿说了一阵子悄悄话,刘氏走时丢下了一句话:“这是作孽呢。”
  万吉祥在大厅里正与权国思谈得上劲。他们的谈话与眼下的热闹无关,权老板有几次提到孙子小六子,都让万老板巧妙地引开了。万老板只谈鞭炮生意。权国思心明如镜,他读懂了万老板的神色,中间饱含着疑惑、不安、蔑视和冷漠。
  小六子的浴身穿衣仪式,按说外公外婆是一定要在场的。万老板、刘氏与亲家寒暄了一阵子后,说是家中有生意要照料,执意要回去。权老板与曲太太费了一番口舌,没能留住亲家,只能一同送亲家到门外,权老板拱手道:“慢走。”
  万老板“嗯”了一声,携太太离去。
  权府的大厅宽敞明亮,小六子静静地躺在大厅中间的摇篮里。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滴溜溜转,借古书上的描绘:其黑则如点漆,其白则如琼玉,其精光闪烁出天真圣洁。女贞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分熟练地为小六子举行“洗三”:她让佣人搬来一个腰子形的浴盆,装入半盆温水,将准备好的喜蛋、手镯颈圈等银饰物放入水中,让赤裸裸的小六子躺入水中,然后用毛巾不停地擦洗着,口中念念有词:“用金银,免疮疖,泡泡水,可镇惊。”小六子洗毕后,女贞又让人拿来小六子父亲的一只鞋,找来碎缸片一块,肉骨一根,用襁褓与婴儿合而称之“上秤”。最后,用两条红带分别系着小六子的两只小手,意在安宁吉祥。
  女贞的这一套动作都是在太阳当头时分完成的。  
  6  
  几只小鸟在权府后院的树丫上跳跃追逐,叽叽喳喳地叫醒了秋雨中的黎明。院内的蔷薇尽情地感受着秋雨的抚爱,任金黄色的叶子随风飘洒,让秋雨显得声色俱佳。
  小六子的“开奶”是在女贞进府后一周的事。在马背巷,婴儿出生后,要先吃别家妇女的奶,传说可避不育之祸。再说小六子的亲娘本就无奶,女贞给小六子开奶就更有其重要性。
  喝了六天的老母鸡汤,女贞的奶水就似山泉一样,哗哗地流开了。权老国思将小六子的“开奶”时辰选定在霞光初照的清晨。这天,权国思特地让佣人为女贞进行了一番改装:一套天蓝色旗袍,外著琵琶襟马夹,将成熟女子的曲线美鲜明地展示出来。女贞的头发为一种高髻,梳时将发平分两把,又在脑后垂下一绺头发,修成两个尖角,足下为花盆底旗鞋。女贞的模样立刻就娇艳起来。
  奶妈子进府,小六子“开奶”也就用不着求邻里少妇找奶水。按说,身为人母的女贞为小六子开奶本应是轻车熟路的事,出乎意料的是,小六子“开奶”时出现一件令人奇怪的事。
  这天早上,在权府的大客厅里,少奶奶亲手将小六子递给了女贞。女贞坐下,左手抱着小六子,右手解开对襟马夹和旗袍的布纽扣,立即露出了白花花的一片,一颗深红色的奶头更是打眼惹人。几乎在这同时,一只黑东西突然低飞破门而入,在大厅里绕梁盘旋起来。小六子猛然大哭起来。尽管那只飞动的黑东西盘旋了几圈后就飞走了,可小六子竟然对女贞那白花花的一片和那颗深红色的奶头,瞬间全然失去了兴趣。
  在整个“开奶”的时辰里,小六子一直大哭不止。对于那只突然闯入的飞鸟,权府的人开始以为是一只蝙蝠什么的,权国思也就没有在意,只是对小六子的大声啼哭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事后,权国思越想越感到蹊跷,就亲自去了城里一趟,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城里一个老夫子摇头晃脑地对权国思说:“此非蝙蝠也,为玄鸟之属。据《史记?殷本纪》云,殷契,母曰简狄,有其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此乃何意?”权国思急不可待地问道。
  “此乃天意昭示,贵府里有人曾行不轨之举否?”
  权国思一阵眩晕。
  只有权国思自己内心明白小六子出生及让女贞进府的全部内涵。自从少奶奶怀上后,权国思就开始到处物色奶妈子,他决不能让那鸦片鬼的少奶奶奶孩子。他自然想到了女贞,她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存在。眼下的女贞,身子虽有些单薄,面色不好,她的脸庞,她的体型,她的步态,都能让权国思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坦。
  飞鸟破门而入,惊吓了小六子,女贞即刻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这种不祥之兆,她不以为然,相反得到了某种安慰。
  只是,那飞鸟的阴影一直死死地笼罩着权国思。
  权国思乃大度之人。他是襄阳城里数得着的开明绅士,他同清末的每个人都一样,特别信天信命,但他与其他人不同的是,特别自信,坚信自己的改造能力。女贞走进权府,权国思在获得一种愉悦的同时,似乎还感觉到一种特殊的力量。他提醒自己要振作精神,但时常又力不从心,心痛脑胀。这种愉悦与心痛的交织,大多是在甬道上与女贞的目光撞击的那一瞬间。每逢此刻,权国思就会扶着墙或是跌坐在甬道旁的石凳上,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气来。
  殊不知,女贞是拖着一身软弱一身仇恨走进权府的。与权国思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她心中的仇恨与日俱增。夜深人静之时,女贞往往会独自摸到江边,迎着江风,顶着寒意,向江水使劲地吐着口水,以此来发泄心中的苦闷和忿恨。她盼望着这江风能吹散这密不透气的夜空,但天穹依然是伸手不见五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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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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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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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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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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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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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尾声
汉水文化?小说神话(代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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