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的心荡了一下,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其实也有梦想,那就是进文工团,或是县剧团,当一个二胡独奏员。这梦想隐隐约约的,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起过,现在,他跟心爱的姑娘坦白了,声音很平静,眼里却闪着光。温姑娘转过头来看他,很多年后,当三爷弥留之际,他躺在病床上,心疼的并不是他未能实现的梦想,而是一个姑娘的目光,那样的安静坚定,他不禁老泪纵横,已经完全不计较这姑娘后来给他惹了多大的麻烦。
三爷就是从这一天起,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生活突然有了目标,他专门拜了一个瞎子师傅,一有空就跟他学二胡,回来的时候,整个人也喑哑了,总是在琢磨什么;他搬来一条板凳坐在院子中央,架着腿端着二胡,有时低头沉思半天,偶尔一抬头,眼神炯得像是在冒凶光。长辈们都说,三爷是活回来了,他二十来岁时淡漠得像个老人,长到三十来岁才长成了一个青年,生机勃勃,胳肢窝里都能蹦出来几个欲望。
我那年轻时曾是花花公子的堂爹爹说。这才是我们许家的种。其实三爷在外面有女人的事,我们全族人都知道,只差一个三娘。我们族人都不以为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男人嘛,总归要浪一浪的,要不白来这世上走一遭了。
三娘得知家里出了丑事是在两年以后,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生气,而是有那么一点好奇,她怎么就没看出呢,她的男人竟也是个老狐狸—一她原以为他没什么心计的——活生生把这事在她的眼皮底下瞒了两年!她那年三十五岁,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成天忙于各种琐事,老实说一颗心早巳不在三爷身上。当时街上又在闹革命,个个热血沸腾,三爷成天不归家,她也只道他是贴标语、当造反派去了,再加上我们族里有一些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对偷鸡摸狗的事最是感兴趣,所以也常常为三爷递消息放风。
三娘知道这事以后,也没怎么声张,只在屋里把个三爷兀自瞅了半天。三爷躺在床上假寐,脑子里偶尔也会闪过温姑娘的身影,反正偷情就是这样,越偷越来劲,怎么也不会生厌的。他一睁眼,却看见老婆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心里没来由的一阵不高兴,掉了个身,咕哝了一句:神经病。
三娘的心都碎了,她拿手捂住脸,嘤嘤地哭了起来。
三爷呼的一下坐起来,“啧”了一声问道,好好的你哭什么,还让不让入睡觉?
三娘再也按捺不住了,一腔怒火并没有冲着自己的男人,而是跑到院子里,先把我们族里那些“拉皮条的”骂了一通:那些狗吃的、不是人养的、混账王八蛋……她双手掐腰,声嘶力竭,越骂越激动,七弯八拐的就带上了我们的祖宗。可怜我那些老祖宗,躺在坟墓里也不得安生,直被她骂得狗血喷头,骂得八辈子都翻不了身。
这次酣骂改变了三娘的一生,在由贤妻良母变成泼妇的过程中,她终于获得了自由,此以后她不必再做什么贤妇了。她算是看透了,她来他们许家十多年了,为他们传宗接代,为他们养老送终,正儿八经一天福没享过,结果怎样呢?三娘突然觉得委屈,她抬头看了看蓝天白云,知道一个女人活在这世上,什么都靠不住,丈夫、儿子、爱情、婚姻,有一天都会失去。
三娘呆了呆,同时也不忘把拳头攥了攥,小小粗糙的肉手心,软的,温的,潮湿的,正在发抖。可是这么一攥倒也攥出了几许斤重,三娘的后半生就是从这一攥开始的,她获得了一种绝望的力量,可谓无心插柳。这世上本没什么救世主,三娘后来总不忘告诉那些受苦受难的姊妹们,女人天生软弱,可是软到极限就会变得强悍无比。假若实在没什么招数,三娘言传身教道,你就大喊大叫,哭哭闹闹,反正这事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拼的就是火力。
三娘说得没错。她那天确实吓倒了我们,惊得我们全家面面相觑。从此以后,这悍妇凭借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再也没正眼瞧过我们。那天她骂完以后,擤了一泡鼻涕,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拿膀子朝脸上抹了两抹,就泼洒着、自暴自弃地进屋了。我们族人互相看了看,据三娘后来形容,全族上下竟没人敢呲个牙,哼两声。
三爷躺在床头,一双眼睛斜斜地吊起来,一脸的匪夷所思。咦,事情怎么就传出去了呢,在他的计划里,好像是没这一天的!看样子这事有点蘑菇,可是他天生一慢性子,从来都临危不惧,床上有一根不知什么人的头发,他把它捡起来,凑近眼前认真地研究了起来。
三娘说,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三爷搭了她一眼,一脸的懵懂无知:什么女的?
三娘冷笑一声,把个身体倚着五斗橱,双臂交叠放在胸前,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虽然妒火折磨得她快要疯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恨自己的男人。她脸色铁青,声音平静得像是没有感情。
她又问,她家住哪儿?
三爷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突然惊恐得至于呆滞,很多年后,三娘都能记得这眼神,那样的坦白慌张,他连掩饰都不掩饰!三娘的心一阵彻骨寒冷,他怕什么?怕她去撒泼闹事,伤了那女人?她跟他十年夫妻,竞不抵他对那女人的情谊?
三娘拿手掠了掠头发,也没有呼天抢地,只是扶着橱柜,想要镇定一下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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