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子回到村落时,日头刚好落下去。独个儿去赶了一天集,有些困,可她心满又意足。毕竟是独个儿去赶集,街市上的哪儿哪儿都转了,都看了,还买了五绾儿线,还又碰到一个说她又白又漂亮的大男人。村子还像往日的模样,静静地在落日中坐落着,一抹抹的日红在村胡同里铺摊着,宛若红纱在村街的地上飘。从田里收玉蜀黍回来的大人们,担着、挑着,或拉着装满穗儿的架子车,从她身边过去和没看见她一模样。她想和他们说说话,可他们都忙得没工夫开口说话儿。妮子很想找个大人说说话,说她独个儿去赶了一天集,这时候就有一个两手空空的大人不急不忙从她对面走过来。她看他两手空空,料定他没啥儿事,就立在路中央,胳膊一拦说,伯,我去赶集啦,独个儿赶的集。
那人怔住了,吃惊地说,妮子,你快回去吧,你奶不在啦。
妮子听不懂他的话,瞪着眼盯着他的嘴。
他又说,快回去吧,你奶头晕,一摔倒就没气儿了。
妮子这次听明白了大人的话,她说你奶才头晕,你奶才一摔倒就没气儿哩。
大人说,这妮子,憨子。
大人走了。妮子也沿着胡同回家了。走了一段,有一个她向人家叫婶的妇女端着饭碗从家里走出来,看见她手里拿了五绾儿彩丝线,说妮子哟,你奶奶不在了,死了哩,你买的丝线她也没用了,能不能借给我一绾红的用一用?这一回,妮子没有像刚才一样骂人家,她立住脚步愣了一会,突然就撒腿往家里跑,手里纸包的丝线红红绿绿、缤缤纷纷落下一胡同。那妇女就端着饭碗,蹲着身子把那些丝线都捡将起来。
事情终于惊天动地地发生了,父亲的企望豁然地门洞大开了。只三下他就剜出了一段小木棍,筷子一样粗,一指多些长,和他的那些先前找到的塞弹壳口儿的木棍一样。父亲的脸色红
涨了,血在脸上急湍湍地流。那塞弹壳的木棍的灰白色的霉腐气息薄淡淡地飘进他的鼻子里,使他目光亮一下,歇了一会儿手,又极小心地剜起来。就在那短短一条浅黄的淤泥里,他剜出
了一个小纸角。父亲的手有些发抖了,他把那纸角周围的淤土慢慢剥离开,一个脆黄的纸卷轰隆一声露出来,像一枚枯了的豆角从土里被他扒将出来了。他提心吊胆,用那树枝头上的尖刺
把纸卷扎上来,眼里的亮光便水润光泽富有生气,和刚才蹲在麦田时判若两人了。
再也没有过一个坑里跳下几只甚或十几只的那种境况。那半月鼠丰水足的日子过去了。在捉不到鼠吃的日子里,先爷独自到山梁上去,用秤称了日渐增多的日光的重量后,独自立在梁
顶,对着锐恶的日光,有了一丝惶恐的感觉。这感觉一经萌生,霎时就成了林木,苍茫得漫山遍野。他捉回一只老鼠,回来剥了煮了,用布包着,轻轻拍了几下狗头,让它守着田地,自己便上路去了。先爷见路就走,遇弯就拐,就那么惘然地走了一晌,转了五个村落,最后到最高的一道梁上立下,和太阳对视一阵,拿手托着称了太阳的分量,叹了一口气后,坐到一段崖下的阴凉歇了。那段土崖陡峭似壁,擎不住日晒的土粒,不时地从崖上雨滴样洒下。眼前的田地,干裂的缝隙网在坡面上,往远处瞅去,蜿蜒的山梁如焰光大小不一的无边的火地,灼亮炙人,稍看一会儿,就会觉得眼角热疼。他在焦热暗黄的崖阴下坐了片刻,从口袋取出布包,打开来,发现原来鲜嫩的一团鼠肉,煮熟时还又红又亮,如半截红的萝卜,可只过了半天,却变成了污黑的颜色,仿佛一把污泥一样。先爷把鼠肉放在鼻下闻了,香味荡然无存,剩下的灰色的臊味中还夹了淡淡的霉白色的臭气。他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委实饿得没了一星儿耐性。撕下一条鼠腿正欲吃时,又发现那鼠肉中有几粒白亮亮的东西,米粒一样动来动去。他身上叮当一个哆嗦,想把那鼠肉扔掉,可伸了一下手,就又把手缩回了。
先爷闭上眼,张大嘴,一口把那只鼠的头、身塞进了嘴里,咬下三分有二,用力嚼了几下,猛地咽进肚里,又一口就把老鼠吃完了。
睁开眼睛,先爷看见他面前的焦地上掉了两只亮蛆,片刻之后就干在了土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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