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对朱氏《静志居琴趣》中几首爱情词评述
下面我们就将对前文所举引的朱氏《琴趣》中之几首词例略加评述。先看第一首《清平乐》词，就其内容而言，此词自当是朱氏追忆其入赘后与冯女相见不久时的早期情事之作，当日的冯女不过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女童而已，而当年的朱氏也应该还没有明显的情爱的欲求。不过，据我们在前文对朱氏写词年代之考证，则朱氏写作此词时，却已是在他既与冯女定情，而又经远别之后的期间了．于是当年一些童憨的情事，遂都在作者定情后的相思怀念中，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情爱的光影而这一份朦胧的光影，却同时也照亮了当时潜隐在童憨无知之中的一缕潜隐的情爱的萌生。首二句“齐心耦意，下九同培戏”，就表面来看，此二句乃是写少女们在节日中的嬉戏。古诗《孔雀东南飞》中写到女主角兰芝追忆其与小姑的情谊，就曾有“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①之词，“初七”指七夕乞巧之事，“下九”则指每月之十九日一亦为妇女结伴嬉游之日，见于伊世珍《螂娌记》所引之《采兰杂志》。②而据朱氏为其岳父所撰之《教谕冯君墓志铭》之所叙写，则冯氏共有五女，③是则朱氏入赘后，必曾亲见诸女于节日共同嬉游情景，故曰“下九同嬉戏”，此句固当为纪实之笔，至于“齐心耦意”则可以有多重之意蕴，一则可指诸女共同嬉戏时之“齐心耦意”，再则也可能暗示有男女同心之意愿和联想．不过这种意愿和联想，却又都只是沉隐在潜意识之下，而并未浮升在显意识之中。这当然已是使得朱氏情词富含言外之情意的一个因素。至于以下的“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二句，则“一十二三年纪”与前面的“同嬉戏”相承，都是写当年的童真之趣，也当是纪实之笔。而“两翅蝉云”则与前面的“齐心耦意”相承，暗示了对少女之情爱的潜意识中的向往。因为“蝉鬓”在词的作品中，一向是代表一个多情的美女的形象，如温庭筠《菩萨蛮》词，就曾有“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之句，其《更漏子》词，也曾有“蝉鬓美人愁绝”之句，可是朱氏却在“两翅蝉云”之下，紧接了“梳未起”三个字，这真是潜意识中的向往与显意识中所见之现实的一种非常微妙的结合。而且下面更接写了“一十二三年纪”一句，遂使得潜意识中的爱之向往，完全隐没在表面的童真的叙写之中中了，“春”与“眉山”是多情的少女的形象，而间以“不上”二字，则是对不解愁的童真之态的叙写，“日长慵倚雕阑”，也是怀春的多情少女的形象，可是朱氏却又在此句后，紧接着就写了“走近蔷蔽架底，生擒蝴蝶花间”两句似乎全然不解春情的童憨的动作。尤其最后“生擒蝴蝶花间”一句，乃将前面所写的“春愁”、“眉山”、“慵倚雕阑”、“蔷薇架底”等句所流露的少女春情之暗示竟蓦然一笔勾销．说“生擒”乃真有“生擒”之势，其拗转变化确可说出入意外，而同时作者却又透过此一拗转而流露了对此一童真之动作的一片爱赏之心。这真是绝妙的结尾。记得我以前论温庭筠词，曾提到其“蛾眉”、“画眉”等词语的语码作用，足可以唤起读者对屈子《离骚》的喻托之联想，因此乃增加了温词的要眇幽微的意蕴，而今朱词则可以说是反其道而用之，因为朱词表面所写的乃是童真之趣，但他所用的“蝉云”、“春愁”、“眉山”等词语，却在词的传统中也形成了一种暗示少女之春情的语码作用，因此朱词虽不足以引起读者的屈子《离骚》的托喻之想，而却同样可使读者对其所暗示的爱之情思，有了一种要眇幽微的遐想，而这当然不是一般随意用任纵之笔去写欢场中之情爱的艳词所能达致的境界。
再看前面所举引的《四和香》（小小春情先漏泄）与《菩萨蛮》（低鬟十八云初约）两首词，如果以这两首词与前面一首《清平乐》词相比较，我们就会清楚见到前一词中所写的童真无邪的少女，是如何经历了情窦初开而逐渐表现出风情万种的一个成长的过程。不过值得注意的则是朱氏在叙写这种情窦初开和风情万种的情思时，他所用的却一直是缩笔和隐笔。即如《四和香》一词，他所写的“春情”、“同心结”、“愁不绝”、“帘半揭”、“秋波瞥”，以及“烧香”、“拜月”等叙述，可以说处处表现的都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春情”的“漏泄”，可是朱氏却在“春情”与“同心结”二句之前，加上了“小小”二字的约束，又在“愁不绝”一句之后，加上了“须未是、愁时节”两句的否定，“帘”只是“半揭”，“秋波”只是一“瞥”，“篆”香既是“难烧”，“心字”又已灰“灭”，“月”不过只是“初三”，“拜”不过只是“且拜”，而”且”字所表现的则正是在约束与压抑中欲有所为而不能的一种“聊且”、“姑且”之情意，而前面的“学避人”所写的则又正是外在环境之拘限下的一种压力。因此这首词所写的“春情”，遂使之在“漏泄”之中，平添了无穷的掩抑低回之致。再如《菩萨蛮》一词，从表面看来此词原只是一种客观的对女子之形象与衣饰的描述，但朱氏之描述却与《花间》艳词中的“绣罗襦”、“金鹧鸪”的秾丽，及“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的俗腻有着迥然的差别，《花间》艳词是有心在衣饰的描述中将艳情显露出来，而朱氏的描述却是有心在描述中将艳情加以遮隐，但同时却又在遮隐中透露了一种强力的撩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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