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衷学堂纪事
1904年春天,14岁的胡适离开故乡,到上海去念书。他先进了父亲最佩服的朋友张焕纶创办的梅溪学堂,次年又进了宁波富商叶成忠创办的澄衷学堂。胡适一生五十余年的日记生涯,就是从澄衷学堂开始的。
人生导师二哥嗣(禾巨)
胡适共有三位哥哥,是同父异母生的。大哥嗣稼比他大22岁,比他母亲冯顺弟还大两岁,在母亲嫁给父亲铁花先生后三天,大哥就娶亲了。胡适的二哥(禾巨)柜与三哥嗣秠是一对孪生子,比他母亲小4岁,比他大16岁。
虽然父亲身后的家庭理应他母亲地位最尊,但实际上她在家里得处处看人眼色行事,时时忍气吞声。胡适小时候就常常早晨在床上被母亲的哭泣声惊醒,虽然随即总有人到房里来赔不是。
年轻的寡母因为生活的悲酸,于是深望儿子能读书成名,在那时叫“嗣糜”的胡适读了好几年家塾之后,她想他出门求学,有天趁着他二哥三哥都在家里,便向他们试探道:“糜今年11岁了,你老子叫他念书。你们看看他念书念得出吗?”嗣(禾巨)一言不发,嗣秠冷笑道:“哼,念书!”母亲忍气坐了一会,才回到房内独自垂泪。
由彼此的这种关系状态,以及胡适兄弟间年龄相差过大,加上父亲过世时,胡适才3岁零8个月,而这44个月里他也并未一直在父亲身边。所以在胡适少小的心目中,极可能父亲倒像是慈祥的爷爷,而他的哥哥们则像威严的叔叔伯伯。
胡适的父亲死后,家里只剩几千两存款,靠存在同乡店里生息过日子。后来店家倒账分摊,胡家分得一点小店业。
胡适的大哥是个不成器的败家子,三哥身体不好,所以店业生意全靠嗣(禾巨)打理,家里的财权也就掌握在嗣(禾巨)手里。母亲要送儿子出外读书,自然要靠他供给学费,所以求他。
虽然嗣(禾巨)当时不曾答应母亲,毕竟也未明确不答应。何况父亲的遗嘱中有“糜儿天资颇聪明,应该令他读书”之语,故而两三年后,胡适的三哥因肺病严重,要到上海治疗,这回嗣(禾巨)同意让胡适同行。
在胡适眼里,二哥“是个有干才的人”,他“往来汉口上海两处,把这点小店业变来变去”,生意渐好。先是在上海南市开了一个公义油栈,后来又吸引他的同学朋友把积蓄存在他的店里,合伙开了一个规模较大的瑞兴泰茶叶店。他二哥与三哥都在梅溪学堂的前身梅溪书院读过书,胡适人梅溪学堂也与此有关。嗣(禾巨)不仅有才干,有文化,也有见识。胡适在澄衷学堂读书期间,常到二哥的店栈里去看他,将学堂里的事情讲给他听,听取他的意见。嗣(禾巨)对此也似颇有兴趣。
1906年4月7日
回栈省二兄。二兄为余言学生开会之不合理,反复辩论,惟谓学生者,惟自治会可开,然恃会而自治,其自治之精神亦微乎微矣。
1906年5月13日
返栈,省二兄,二兄为予言办事之要素,及旁论今昔办事之难易,并纵论宋明儒之得失。
又一天(1906年4月15日),胡适去见二哥,说他打算翻译Outlines of the worlds History(《世界史纲》),嗣(禾巨)不以为然,说:“你不如把这时间用来散步和运动,聚集精神以备将来。否则照此付出的多,吸取的少,长此以往,脑力会萎缩的。而且你既然能译,说明你已经懂了这本书了,再翻译,还是这本书的内容,不如用这个时间去读其他新科学书来得收益大,何必虚耗宝贵的时光呢?”胡适听从了二哥的劝阻,虽然过后仍不免技痒,时有译书的念头冒出。
1906年5月8日
余等近日所读之《国民读本》所论法律之公例甚切,当译之。
1906年7月25日
程君士衔读之Carpenters Geographical Reader(卡彭特的《地理读本》)一书,乃卡氏周游世界时记行之书,甚详尽,且文理亦浅显,因拟与程君合译之。
综观胡适一生,译著不多,原因大概在此。
嗣(禾巨)对胡适不仅在学业读书上有所教益,对于修身处事也时时予以指导,实际担起了父亲角色的责任。而少年的胡适正求知若渴,也正有强烈的自省自警自新意识和需求,二哥正好成为他旁人难以替代的人生导师,对胡适的一生都发生影响。
1906年5月20日
返栈,二兄为余言好名之病,复以朱子《近思录》授予,命予玩味之,谓当择其切于身心处读之……
于是,他在其后的日记中便痛责自己的“好名”,说是他一生大病根之一而欲痛改。
1906年5月28日。
是夜宿栈中,二兄语吾“《新民丛报》六号所载《责任心与名誉心之利害》一篇,足为尔药石,盍取而研究之?”二兄复以《二程粹言》二册授予,令玩味之。
1906年5月31日
看《新民丛报》:《责任心与名誉心之利害》篇,心大感动,不自已。
胡适进澄衷学堂也与二哥有关。
叶成忠办澄衷的目的本来是要使宁波籍的贫寒子弟受教育,后来学校规模增大,成为上海一个有名的私立学校,就学的学生也就不限于宁波人了。澄衷的总教叫白振民,是二哥的同学,他看到了胡适在梅溪学堂的作文,就劝胡适进澄衷学堂。胡适当时正因偷读了邹容的《革命军》,不愿被学校选送到上海道衙门去参加毕业考试,于是就离开梅溪而人澄衷了。而如果二哥的思想不新,不愿胡适为此丢弃即将到手的梅溪学堂的文凭,胡适是不会也不敢擅自行动的。
澄衷学堂共有12个班级,前六班相当于中学,后六班相当于小学。班级称为“斋”,课堂分为东西两排,最高的一班在东边,即叫“东一斋”,第二班在西边,称“西二斋”,依次类推。胡适刚入校时被编在第五班(东三斋),下半年升人第三班(东二斋),次年上半年升人第二班(西一斋),并做了班长(每斋有四个班长,胡适相当于副班长)。
与总教的一次冲突
胡适因白振民而人澄衷,却与白振民不合,甚至有过一场不愉快。白振民管理学生十分严格,但也由此把自尊心调得极强,容不得学生有所过失,更不能容忍学生对他有所不敬,以至于时而将小问题演成大矛盾。事情是这样的:
5月16日那天天气很热,学校的夏操服也未备好,同学们要求不做夏操,胡适便代大家向学监林仲希反映,林说可穿旧的夏操服。胡适去看,发现旧操服少十来件,认为夏操做不起来了,就与同学到教室里温习功课。忽然林仲希与白振民驾临,诘责众人不做操,胡适即以天热为由同答。不料白振民“怒甚”,说胡适是“集众要挟”。当日东一斋也未出操,大概白振民认为是受西一斋影响,胡适那时的学名叫胡洪骍,白振民因此道:“东一不操,西一担其责;西一不操,胡洪骍担其责。”说完就走了。学生们见势不妙,于是于下午补操。
白振民本欲重罚为首的人,后被其他老师劝止,但他却又挂出告示牌,上面写着:两斋不出操,事先不清示白振民先生,西一斋班长胡洪骍与东一斋班长赵启承“不胜班长之任,应即撤去”。胡适自认不先请示是有过错,但不领受其他“罪名”,当晚又听一位叫余成仁的同学说:“总教习说你强辩,说上午托言不能操,下午却能补操,操后怎么也不生病呢?”胡适听了这话,自然也生气,于是当即写了一封信给白振民,陈述事情缘由,又引余同学的话,加以辩白。
白振民读了胡适的信更加生气,认为胡适竟引旁人的话来诘责,“气焰甚盛”,次日对胡适道:“此语我未尝说,你从何处得来?若是教习说的,我辞退教习;学生说的,我开除学生!”胡适便据实说是余成仁说的。白振民道:“我不曾对余成仁说胡洪骍一个字,可证也。”胡适又去询问余成仁,余成仁道:“这是我解释白总教之意之语,他说不曾对我说你一个字,此则大谬,他确实说过你找借口的话。”于是余成仁与白振民对质,白振民不再坚持他未曾提胡洪骍一个字了,而改口为“我实说你但无病不病之语耳”。胡适天真地以为事实既已清楚,事情可以就此了结了。他不知这一回合以他小胜,白总教怎能咽下这口气!
次日,告示牌又挂出来了,其中有“播弄是非,诬蔑师长之咎,应由胡生一人任之”之语。胡适在日记里将白总教的言行说为“无理取闹”,又写道,假使我真想播弄诬蔑,就不会耗费笔墨来辩解,而会当众陈述事实使他难堪。大概胡适将这意思又写信给白振民,而下午白振民又挂出告示牌,中有“胡生能保他日无此等无秩序之事否?若有之,应由何人担其责任?”胡适见了,在日记里将此斥为“尤为无理”,并以“事之有无,当视学生之程度若何及管理法若何而后可定。若何人担其责任,则当视此事之性质如何而后定”回敬白振民。
下午,胡适收到二哥的来信。原来,昨天白振民与胡适不约而同地就此给嗣(禾巨)写信,白振民狠狠地告了胡适一状,信中有“将此不悛,将不能顾私情而妨公益”等语,总之嗣(禾巨)将白振民的信转寄胡适了,至少引了些白信中的话,被胡适视为白振民“痛诋吾”。嗣(禾巨)在信中未仔细分析谁是谁非,对弟弟也未深责,而只“深戒”道:“弟所以致此者,皆好名之心为之。天下事,实至名归,无待于求。名之一字,本以励庸人。弟当以圣贤自期,勿自域于庸人也。”这样一说,顿时使胡适站高一线,心胸开阔,也就愿意听从二哥的话,委屈自己,写信向白振民“略陈悔意”。
次日白振民又悬出告示牌,略谓“胡洪骍自陈悔改,姑许其自新,前情姑不追究”云云,此波澜也就归于平息。可是胡适既非真的“悔过”,至此也就更加轻视白振民。他在日记中写道:
1906年5月19日
呜呼,几许笔墨,几许口舌,直为争一副光耀之面具之价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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