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类而艺术[苏联]索尔仁尼琴1.恰似神色困惑的野人,拾到一件稀世珍品——或许是海潮所抛掷起来的,或许是从沙滩里显现的,或许是从天空中掉下来的——玲珑剔透,时而暗光浮动,时而光华激射,于是他反复把玩,爱不释手,思量着如何使用它,想从中找到某种微不足道的功能,然而却不曾设想过较为崇高的目的……同样地,我玩弄艺术于股掌之间,很自负地认为是它的主宰,毫无顾忌地要给它指出力向,要变革它,改造它。我们利用它来向当权者献宠,有时还把它当做消遣(甚至用于歌厅和夜总会)工具,以供社会、政治之役使。但是,艺术并未因此而蒙受耻辱,更未失去原有的光彩;任凭你怎么摆布,它每次都能闪烁一种内涵的光芒。然而,有谁能拥抱这种光彩?谁敢大言不惭,自认为已数尽它晶洁的层面?或许,古人中确有人觅得真意,可惜我心急气躁,边听边行,永远在仓促中摸索,去优存劣,追逐“新奇”。而后,当旧话重提之际,早已忘怀是老生常谈了。有一些艺术家爱自夸是独立精神世界的缔造者,但终究力不从心,一是少有如此盖世奇才,二是也缺乏有能力承受如此重任的人;正如人们一度自诩为一切存在的中心,然而却无能力去创造一种均衡的精神体系。所以一旦失败,便归咎于世上存在的不协调性、时代精神的解体和大众的愚昧。另一类艺术家认识到在他之上有一至高的力量存在,于是在上帝的天堂下,恭谨行事,像小学徒般愉快耕耘。虽然说他们对文字的责任和对读者的态度远较前者严肃,但我们怀疑这就是由他们创造的世界存在的基础。艺术家之有别于常人的,仅仅在于其感觉敏锐;他较易察觉世界上的美与丑,并予以生动描绘。在重重挫折中,处于社会最恶劣情况下的艺术工作者即使经历了贫困、疾病以至牢狱的折磨,亦能保持内心的稳定和谐。然而,由于艺术之无秩序感和难以预料的种种发现,加上震撼灵魂的冲击等,艺术家很难以固有的概念和笨拙的手将其包容在自己的世界观里。考古学家迄今为止还未发现人类历史的哪个阶段没有艺术的存在。凡是预言艺术解体,说它已用尽所有形式,说它正逐渐走向灭亡的人都错了。我们自己才免不了一死,而艺术却必然长存。问题在于人类濒临灭绝之前,是否有可能了解艺术的目的及其所有层次。世界上的所有事并非都能命名之,其中许多东西凌驾于语言之上。艺术能为我们敲开黑暗冰封的心扉而通达升华的精神境界。以艺术为手段,有时我们能隐约捕捉到短暂的透视,而这些皆非逻辑思维过程能帮助我们得到的。仿佛神话中的那面镜子:你所看到的亦非自己,而是“永恒”的瞬间,虽身体不能动弹,此时却顿感心胸隐隐作痛……2.陀思妥耶夫斯基无意间曾漏出这样暧昧的一句话:“世界将由美来拯救。”这是什么意思呢?我苦苦思索,认为只是说说罢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在人类经历的血腥历史中,美何尝拯救过谁?尽管美使我们精神升华,心灵高尚。不过,在美的本质里,却存在一种特色,也就是艺术景象中的一种特性:真正艺术品中所具有说服力的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它能使最顽固的心折服。一个人可以撰写出一篇政治讲稿、杂志社论,也可以拟定社会计划、哲学体系,并使之结构严谨,文词通畅,但是这些往往建立在一种错误、一项谎言之上;其歪曲、隐晦之处,却无法被我们立刻看出。同时答辩的讲词、评论、计划,或体系不同的哲学亦可与前者抗衡,一样的无懈可击。因此教人相信他们,其实说穿了却一无是处。要肯定去采纳哪一种见解,其实是庸人自扰罢了。反之,一件艺术品的本质便包含认证在内:粗枝大叶的意念,往往是经不住考验的,它终不免变得丑陋、苍白、支离破碎而无法感动人。只有沉浸在真理中,并使之生动体现的作品,才能以无比的力量吸引我们,甚至代代相传。也许因为这样,那古老的真、善、美一体的说法,不像我们在放任而崇尚物质的青年时代所见到的那样陈腐吧。倘若这三株树得以枝权交错相接,一如有心的寻幽探胜者所肯定的那样,如果真与善的枝条过分明显而遭到压制和砍伐,竞不能得睹天日,或许那好奇而难以捉摸的美的枝条,会出人意外地打出一条通路,往上茁长抵达交会之处而履行三者共同的使命。就这种情况来说,难道不能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世界将由美来拯救”竟是一种预言?毕竟他是有透视真理的独具慧眼的人物啊!因此,文学与艺术实际能拯救今日的世界已是很清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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